檢閱完畢,天還沒亮呢。借著燭光,太太指揮著陳列禮物。牛老者的朋友大多數是商人,送來的多半是鏡框和對聯。鏡框中的彩畫十張有九張是“蘇堤春曉”,柳樹真綠,水真藍,要是不從藝術上看,顏色的濃厚倒頗有可取;蘇堤上立著個打洋傘的大姑娘,比柳樹高著一頭,據牛老者看這很有畫意。框子可是不同,有的是斑竹的,有的是黑木頭的,有的是漆金的。太太把漆金的定為頭等,叫四虎子給掛在堂屋的正麵,其餘的分懸左右。對聯都象是一個人寫的,文字也差不多,最多的是“買賣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都掛在東西屋;太太不大喜歡對聯,因為與小娃娃沒關係。到底是親戚送來的切於實用,小衣裳,小帽子,小鞋,還有幾匣衣料。按著規矩說,應當送小米雞蛋糕與黑糖,可是大家都知道既非牛太太作月子,似乎不必這樣送。牛太太也很滿意。自己既享用不著,都便宜了紀媽,那才合不著呢。這些禮物都擺在堂屋的條案上。陳列妥當,廚子到了,開始剁肉,聲勢浩大,四鄰的識見不廣的狗全叫起來。牛老太太歎了口氣,這才象回事。打算叫自家威風凜凜,得設法使狗們叫,這才合規矩。
老劉媽的手指全是紅的,染了多少紅蛋,幾乎沒人能知道。雞蛋設若會覺到驕傲的話,這是最好的時機了。就是那小而不起眼的蛋,塗得紅紅的便也登時顯著特別的體麵。況且那些平常和“蛋”發生關係的字眼,在此刻全似乎沒有聯屬,而另有一些以“紅”為中心的吉利話兒和它打成一氣。老劉媽把染好的蛋都放在銅盤子上,象幾盤子什麼神秘的寶珠,鮮豔,濃厚,圓滿,帶著子孫萬代的祥氣。紅蛋預備好,她和太太細心的研究了一番,把洗三該有的東西,如艾子水,如老蔥,如帶孔的老錢,如燒礬末,全都放在天賜的左右,看起來非常的嚴重,仿佛生命的開始比一師人馬的開拔還要複雜,在一條小生命上的希望是無窮無盡的。
八點以後,親友陸續的來到。牛老太太接待親友的神氣很值得注意。她的態度便是慈善的本身,笑著,老眼裏老象含著點淚光,帶出非常感激大家的意思。及至細一看,她是對自己笑呢。她覺到自己的能力,她是叫大家看看她的本事與優越。對那些窮苦一點的親友,她特別的謙和,假如他們是借了債而來行人情的,那正足以證明她的重要與他們的虔誠。是的,她並沒有約請這些苦親友,而他們自動的趕上前來。無論怎樣為難,他們今天也穿得怪幹淨,多少也帶來些禮物,她沒法不欣賞他們的努力——非這樣不足算要強的人。王二媽的袍子,聞也聞得出,是剛由當鋪裏取出來的;當然別的物件及時的入了當鋪。李三嫂的耳環是銀白銅的。張六姑的大襖是借來的,長著一寸多。牛老太太的眼睛把這些看得非常的清楚;很想獎勵她們一番,可是她的話有分寸:“哎,沒敢驚動親友:這怎說的,又勞你的駕;來看看小孩吧。”她心裏明白——“本來沒想請你們。”她們也明白,可也另有一派答對:“應該的呀,給你來賀喜;要不是那個呀,昨天就來幫助你張羅了;都仗著你一個人,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