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爬上了山,衝著唐家旅館的方向走去。也許他能打胡同裏穿過去,找到他們。然而,所到之處,慘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濃煙鋪天蓋地朝他滾了過來。隻聽見火燒的劈啪聲,被火圍困的人的慘叫聲,以及救火車不祥的鈴聲。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黃花,從各處冒出來,很快就變成了熊熊的火舌。頭頂上的天,也成了一麵可怕的鏡子,忽而黃,忽而紅,仿佛老天爺故意看著人們燒死在下麵的大熔爐裏來取樂似的。
寶慶低著頭,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著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這會兒街上已經擠滿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車上都高高地堆滿了東西,一家家人家帶著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車的人,罵罵咧咧,有的在哭。失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還帶著嗷嗷叫的豬和咯咯的雞。
一個人差點和寶慶撞了個滿懷。他臉氣得鐵青,不但不道歉,還罵開了,“你們下江人,”他喊了起來,一麵用手指著,“是你們招來的飛機。滾回下江去。”
寶慶不想跟他吵。顯而易見,他說得不對。哪裏是難民招來的飛機。他忘了那個人還在罵他,楞在那兒出神了。他一麵走道,一麵還在琢磨。可以寫上一段鼓詞,跟大家說說戰爭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抗戰。
突然之間,他倒在了地上。一個發了瘋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來,撣了撣衣服。這才看出來他已經走過了書場。
秀蓮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麼小,那麼孤單。“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說,“我們為什麼不走呢?到南溫泉找大伯去吧。”
寶慶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說:“我們怎麼走?城裏找不到一輛洋車,一架滑竿,汽車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裏沒事了,再想辦法。”
“我現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給炸死,我就是怕聽那聲音。”
他搖了搖頭。“我親眼見的,江邊的街道都著了火。走不過去——警察把路也給攔上了。明兒一早,我們再想辦法。”她疑惑地看著他,問:“唐家怎麼樣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頦兒直顫。“我走不過去。到處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雙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兒還會有空襲嗎?”
“誰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幹笑了一聲。“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兒去,我可不願意再挨空襲了。”
二奶奶尖聲叫著他們。雖然她一直在喝著酒,她的臉還是煞白的。“我不能在這兒等死,”她使勁嚷著,“動彈動彈,想點辦法。”
“明兒一早,我們就上南溫泉去,”寶慶說,他又疲倦,又緊張。看見她這副樣子,他心裏實在難過。
誰也沒有睡。街上通宵擠滿了人,都不敢去睡覺。謠言滿天飛。每聽到一起新的謠言,女人們就嚎啕大哭起來,聽著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後更不堪設想了。每一起謠言,都會使那騷亂的人群更加不安,更悲苦。
到夜裏兩點,寶慶睡不著,幹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樓,走到書場裏——那是他心血的結晶,是他成名的地方。當班主的寶慶,在這兒走了運,有了一幫子熟座兒。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腦袋發木。賀幛、匾額還都掛在牆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一些,已經送到南溫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長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現在還有什麼用處?那邊長條桌上,整整齊齊摞著二百套新買來的蓋碗。他雙手捧著光頭。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沒法把它們帶走。一家人也許還得長途跋涉,才到得了南溫泉。還可能有空襲。也許到了明晚上,整條街都會化為灰燼,一個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為他在別人家破人亡之際,賺了兩個錢,所以才得到這樣的報應?
他一腦門都是汗。他忽地抬起那滿布皺紋的寬闊臉膛,笑了。有了命,還愁什麼?幾個茶碗算什麼?他走到後台,把大鼓、三弦放進了一個布口袋裏。看見這些寶貝,他好受了一點。隻要有了它們,他就什麼也不怕了。到哪兒都可以掙錢吃飯。
他找來一張紅紙,大筆書寫了一張通知:“本書場停業三天。”他走到書場前麵,把紅紙貼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後台。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薩和祖師爺保佑——“菩薩保佑,保佑吧!我日後一定多燒高香。”完了他去叫醒家裏的人,已經是三點了。秀蓮翻了個身,眯縫著眼。“又有空襲?”她問道。寶慶忙說不是,告訴她該動身了。她象個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床。她的包早已打好,裏麵有兩件衣服和積攢的郵票。二奶奶直打嗬欠,提起了包。大鳳躲在媽媽身後。她怕爸爸要她背鼓。“好閨女,”他懇求著:“幫我一把。三弦就夠沉的了。”她滿臉不高興,但還是背起了鼓。寶慶鎖上了書場的門。他站了一會,凝視著這個地方,滿心的悲傷。他猛的轉過身,跟著全家出發了。一層薄霧籠罩著山城。成千的人仍舊擠在街上,臉發白,板著,驚惶失措。有的人邁著沉重緩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著。寶慶一家走過的街道,還在燃燒。可以清楚地看見房屋燒焦了的骨架還在冒煙,有些地方還吐著火苗。他們從一堆堆瓦礫和焦木中間走過,到處都是難聞的焦味兒。間或看見一具屍體,不時看見一根孤零零的柱子豎在那兒。有一次,在他們走過的時候,一根柱子倒了下來,揚起一陣熾熱的灰燼。他們加快了步伐,用手堵著鼻子,想避開那可怕的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