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團長似乎看出營長的心思,笑了一下。“你看,咱們一下子把力量全拿上去,一下子把敵陣插亂,敵人還手不及,咱們已占領全山,怎樣?”

賀營長的眼明亮起來:“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我要用兩連人!一下子打上去,不容敵人喘氣!”

“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敢說呢?有困難?”團長問。“有困難!這是個新打法!”

“困難在哪兒?”

“戰士們好辦,戰前有充分的學習,到時候怎麼指揮就怎麼打。”

“困難是在幹部!”政委搶著說。

“對!”賀營長笑了。“幹部們有些作戰經驗,總以為老經驗最可靠!”

“好!”喬團長閉了一下眼,為是把賀營長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裏。“你看,攻下來,咱們守得住嗎?”“守不容易!可是我守敵攻,敵人的傷亡必大。為大量殺傷敵人,非守不可!好在呢,攻的時候,全山都在敵人手裏;守的時候,敵人隻能從後麵反撲,咱們容易布置。”

“別忘了敵人的炮火和飛機!”政委慢而有力地說。“那的確不好辦!”營長點點頭。

“咱們的腦子可就是為應付困難用的!”團長笑了笑。“你我的想法一致,你去就你所能想到的把具體的部署寫給我。”

團長又問了些營中的情況,特別問到三連,而後看了看腕上的小表。“好吧,你回去吧。”他把大手伸出去。營長先敬了禮,而後和團長與政委握手。

握完手,營長的眼對準了團長:“團長!我要求把打‘老禿山’的任務交給我!”

“打不打,什麼時候打,誰去打,都要由黨和上級決定;我不能答應你什麼!”團長極誠懇地說。“這是個不小的戰鬥,隻要一開火,就必須打到底!你回去吧,剛才的話都要嚴守秘密!”

營長又敬了禮,走出來。

“這是個既有膽子,又肯用腦子,求進步的人!”政委低聲地誇讚。

(6)

從營到團,有三四裏路。離交通壕一百多米的小山坡下,原有一個很小很小的村子,一共也不過有七八間矮小的茅舍。山坡下有一片田地,旱地多,水地少。村中的十來口人,就靠耕種這點地畝過日子。在從營到團的半途中,一探頭就可以看見這個小村,象“盆景”那麼小巧美麗。

這個小村已隨著朝鮮的多少城市鄉鎮被暴敵炸光,連村裏的一頭黃牛,十幾隻雞,一條小花狗,都被炸死,隻剩下三個年紀不同的婦女。她們不是一家人,患難迫使她們在一塊兒過活。埋了她們的親人,拾了些沒有炸碎的物件,她們幾乎是赤手的,在山坡上有一株古鬆的地方,挖了一個僅足容下三個人的窯洞。洞口上沿安了一兩塊木板,作為前簷;木板上放些青青的鬆枝,雨水就順著鬆枝流到兩旁去。兩個舊麻袋結合成一個門簾。

她們不礙我們部隊的事。她們的小山上既沒有我們的工事,她們的田地也不靠著大路。可是,部隊首長除了時時派人給她們送些糧米之外,還屢次勸她們搬到第二線去,因為敵人的“威風”就在於經常亂開炮,亂轟炸,她們的窯洞又是那麼淺小。可是,她們不肯走。她們的田地在這裏,親人埋在這裏,她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也願死在這裏。敵人的炮火嚇不走她們!

我們也報告給地方政府,政府派來人向她們勸告,仍然無效。“我們沒有牛,沒有農具,可是我們的地並沒有荒了啊!在我們自己的家鄉裏,不是更快樂些嗎?”三位婦女這麼答辯。她們沒有把敵人的炮火炸彈放在眼裏。

我們的戰士都認識那棵小窯洞外的古鬆,一看到古鬆,他們的心裏就更有勁兒,因為古鬆下有那麼三位頑強的婦女。

去年,在這小洞外,敵機又投了彈。於是,三位婦女中就隻剩下了年紀最大的老大娘。她還是不肯離開這裏。當我們的戰士們幫助她掩埋了兩個屍體,修理了窯洞之後,老大娘穿了最潔白的衣裙,來向團長致謝。她把僅有的最寶貴的一點東西獻給了團長——一個小銅碗,是她的“老”兒子生前用過的;他已在前線光榮地犧牲了。

誰看見過喬團長落淚呢?他落了淚。

這以後,戰士們都管她叫作“孤膽大娘”,經常來幫幫她的忙。

洞外的古鬆被炸去半邊,剩下的一半枝葉照舊驕傲地發出輕響,當微風吹來的時候。戰士們常在有月色的夜晚,看見白衣的“孤膽大娘”坐在頑強的古鬆下。他們也看見,老大娘時常用手作指揮的姿勢,先往西一指,再用力地往東一指,然後探著身子往東看。一來二去,戰士們猜到,大娘也許是想象著指揮我們的炮呢,教我們的炮轟擊“老禿山”。

由團部出來,賀營長的心裏很不安定,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壕溝裏走。小通訊員在前邊走的很起勁,常常回頭看看營長跟上來沒有,心中納悶為什麼營長今天走的這麼慢。天還很冷,晚風不大,可是有點咬耳朵。

“營長!”小通訊員立住。“把帽子放下來吧!”

營長隻“嗯”了一聲,沒心思去放下帽翅兒來。

“哎呀!”小通訊員別的都好,隻是動不動地就喊“哎呀”,抽冷子能教神經衰弱的人嚇一大跳。“營長,這麼冷的天,‘孤膽大娘’還在鬆樹下邊呢!”

營長向那邊看了一眼,天已黑了,可是還能看見鬆樹下一個白的人形輪廓。營長心裏更不痛快了。

立了一會兒,他真想轉回團部去,再向團長要求打“老禿山”的任務。就是專為給老大娘和全村的人報仇,也該去打!

可是,這一仗的打法必須是新的,不能專憑自己的經驗與勇敢就能打勝,雖然必須打勝!

從前,沒作到營長的時候,他隻須要求任務,接受任務,和出色的完成任務,不必多想別的。現在不象先前那麼簡單了,他的責任不同了!沒有詳密的計劃,絕對不能出擊!他願意打大仗,可是也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痛苦!

這也許應當叫作“生長的痛苦”吧,就象我們一個中學生,在畢業之後走進了社會,因感到學識與思想的不足而苦惱著吧。

是的,全誌願軍都在生長,天天生長。沒有生長的生活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它永遠到達不了一種最理想的成熟。每作戰一次,誌願軍的“身量”與心智就長高大了一些。它沒有因為勝利而故步自封,所以繼續得到更大更多的勝利。正和賀重耘個人似的,因為天天要求進步,誌願軍也必感到痛苦。可是,黨的領導,首長們的智慧,與戰士們的勇敢,使這痛苦沒有變成頹喪與消沉,反倒變成為發展與進步的有力刺激。為了前進而去克服困難,能不咬牙忍痛麼?

小通訊員輕聲地唱著:“雄赳赳,氣昂昂……”

賀重耘的心中忽然一亮。很快地,他想起跨過鴨綠江的情形:那時候,戰士們拿著的是步槍,沒有多少重炮,沒有空軍,沒有精密的通訊組織,連通話用的步行機都不知道怎麼用……遇到的呢,卻是美國強盜的王牌軍隊!我們感到多少痛苦:沒有足夠用的大炮,沒有飛機,也沒有可依托的工事!現在呢,我們不但有那麼多的衝鋒槍,而且有了各種大炮!我們有了空軍!進步,多麼大的進步!想起來,那些痛苦是多麼美麗,令人非求進步不可的痛苦啊!現在,我們的戰士不但會用各種新武器,而且會用從敵人繳獲來的各種武器!多麼大的進步!那麼,指揮怎麼可以一成不變呢?怎麼可以不講究新的戰術呢?裝備、戰術、技術和文化,應當一齊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