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在刮臉的時候,他看到臉上是多麼灰白,沒有一點血色。“一氣兒蹲三個月的前沿坑道,夠嗆!”看到自己,他馬上就想到戰士們。全營的每個戰士都經常地在他的心坎上。一冬天不見陽光,誰也受不了。應當換防!上級的決定是正確的!是的,沒有命令撤下去,他和每個戰士都不會說一聲苦,都始終人不離槍,槍不離人,連睡覺的時候都抱著武器,以便“有了情況”,馬上出戰。可是,人不是鐵打的。連坑道中的彈藥不是還要隨時搬出去過過風麼?坑道裏有多麼潮濕!應該下去休整,而後再來打“老禿山”。那才能打得更漂亮,更頑強,更有把握!賀營長的心裏安定下去,決定好好地去練兵,好好去檢查一下全營,有什麼缺欠,及早地補救。一位英雄是不會自高自大的。他是時時爭取更多的榮譽,而不沉醉在過去的功勞裏,以致前功盡棄的。

可是,他堅信假若去打“老禿山”,一定是由他領著去打。他承認自己有缺欠,可是也知道自己的價值。他不小看別人,可也知道自己的確有資格去擔當艱巨的任務。

AA那麼,就讓我們看看“老禿山”到底是什麼樣子吧。

恐怕這座快到三百公尺高的小山原來就不怎麼美麗,可是它並不禿。據最初在這裏打過仗的戰士們講:這裏,正象山青水秀的朝鮮各處的山陵那樣,也長著不少樹木,山的東坡上樹木特別多。這樣,即使這小山的麵目並不怎麼俊秀,可是樹木的隨季節而改變的各種顏色與光彩還足以入畫。自從來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軍隊,不但朝鮮的男女老幼,以及牛羊雞犬,遭到了屠殺,連這座小山的樹木也一掃而光;不但沒有了樹木,也沒有一草一花。捧起山上的一把土來,說不定是土多,還是炮彈破片多!

於是,暴敵很得意地管它叫作“老禿山”。

這一帶,四麵都是高山,包括著天德山和夜月山等——我們在一九五一年粉碎了敵人所謂的“秋季攻勢”那些有名的山嶺。在這些山間,這裏有一道小溪,那裏有一片平地,善良的朝鮮男女就穿著古樸的服裝,在溪畔或平地上終年不息地勞動著。三五人家的小村,站在朝陽的地方或山坡上,時時有雞的啼聲,和黃牛母子相喚的低鳴。到溪邊取水的少婦與豔裝的姑娘們,一邊取水一邊低唱著世代相傳的幽雅民歌,而後把黑釉兒水罐頂在頭上,挺著脖兒,一手插腰,一手輕擺,十分飄灑地走向有炊煙的地方去。這正象一位詩人所描繪的:

江山處處美,隨地好為家:江網四時鯉,山開五月花;風香動翠柏,村暖映明霞,日落歌聲裏,翩翩舞影斜。

可是,這些田園詩歌的具體資料已經象夢似的都不見了。正象“老禿山”那樣,敵人已把這些圖畫般的山村,和那年年結滿紅蘋果、大栗子的果樹,一齊炸碎燒光。小溪還靜靜地流動,村莊已成為一片焦土。

沒被炸死的男女老幼搬到山洞裏去住,冒著炮火去拾柴割草,去耕種,去收割,支援著衛國戰爭。他們善良,也勇敢;溫和,也頑強。他們是不可征服的人民。

同時,誌願軍戰士們一看到這些燒光的村莊與水田中的彈坑,就更堅決地陷陣衝鋒。天德山和夜月山上扔著多少侵略者的鋼盔與骷髏啊!

就象包心菜似的,四麵的高山裏包著一團兒小山。有這些個山丘的地點,名叫上浦坊和下浦坊。這塊兒就是我們在這一帶的第一線陣地。我們據守的山梁子是東西的,西邊的山腳幾乎插到驛穀川裏。過河往西還是山,是我們的第二線。我們的第一線陣地地形不好,背水作戰。要不怎麼常若桂班長管驛穀川叫作“絆馬索”呢。這條小河使我們的部隊運動與物資運輸,都遇到很大的困難。“老禿山”上的五○重機槍,且不提別的火器,日夜盯住小河的渡口。“老禿山”本身並不高大,可是比這裏的一群山丘都高出一頭,控製著我們河東的全麵陣地。

我們據守的山梁不是東西的嗎,“老禿山”偏偏是南北的。我們最東邊的山腳正登在敵人陣地的山肚子上!兩邊前沿陣地的距離隻有二百多米!這邊有人咳嗽,那邊聽得真真的。敵人每一露頭,我們就給他一冷槍!

賀營長時常在夜間去偵查地形。他由我們的東邊那隻山腳上去——兩旁既須多走路,又容易踩上地雷。由敵人的山肚子他摸到山胸。山胸上是鐵絲網,有的地方七道,有的地方十一道;最寬的有四十多米。鐵絲網好象變形的聖誕樹,上邊掛著許多東西——照明彈、炸彈、燃燒彈和汽油瓶,一碰就亮、就炸、就燃燒。營長輕輕地一直摸到鐵絲網的跟前,大氣不出地觀測,摸清楚了地形,看清楚了所能看到的地堡等等。

他的頭上是“老禿山”的主峰。

為說著方便,我們就管主峰叫作“二十六”號吧。往北,是一條山腿子,直伸入平闊地帶;這就算“二十七”號。往南,由主峰往下有個山窪子;過去,山又高起來,很陡;最後有個山頭,不大,可差不多有主峰那麼高;這是“二十五”號。由“二十五”號到“二十七”號一共不過有一千多米。假若畫個平麵的地圖,山形就頗象一把鐮刀:“二十七”

號是刀頭,“二十六”號刀背,“二十五”號刀把兒。

鐵絲網裏麵是壕溝和大小不等、構造不同的地堡,還有既能固定又能移動的地堡——坦克七八輛。由賀營長的和別方麵的各種觀測,可以斷定:這一千多米長的小山上總有二百來個地堡!由這個數目再推斷,山上至少有六十挺重機關槍,且不說別的火器。單是這六十挺家夥的交插火力若是一齊發射出來,恐怕就是一隻矯健的小燕也飛不過去!朝著我們這一麵的山坡都很陡。

山的另一麵呢?賀營長後來在攻下主峰以後才看到。和山前正相反,山背的坡度不大,很容易跑上去。敵人修了道路,直達山頂,汽車和坦克都可以來往。山坡與山腳有兵營、隱蔽部、飯廳和倉庫,都有小地堡保護著。

下了東麵山坡,是一脈開闊地,有公路通到前沿陣地,也通到漢城與開城。越過這寬闊地帶,又有些相當高的山,是敵人的縱深陣地。這些山上都有炮群,隨時支援“老禿山”。這樣,“老禿山”便是敵人主要陣地的屏障。

這就很容易理解了,為什麼這座禿山是軍事上必爭之地。它在敵人手裏,我們就受控製,十來裏地裏我們不敢抬頭。而且,敵人可以隨時下來奪取我們的陣地。反之,它若在我們手裏,我們就控製了敵人,象一把尖刀刺入他們的心髒。

至於驛穀川呢,它是從東北過來,在我們的前沿山地的北邊向正西流,然後拐個硬灣,折而向南,日夜不息地洗著我們的西邊那隻山腳。河雖小,平日不過十米來寬,二米多深,可是脾氣不小。一下雨,一化雪,它會猛漲,連橋梁都衝跑。

鋼鐵的山,頑皮的河,夾在中間的是我們的陣地。我們怎能不想攻打“老禿山”呢!

為什麼不馬上進攻呢?這就不是賀營長、常班長和戰士們所能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