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得花亂墜,姚惜水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卻怎麼都無法忘卻魯王府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被熊熊大火吞噬的情形,無法忘卻幼的她是怎麼在那一場劫難下活下來的,哪怕是僅僅是名義上的,她也無法接受梁州受梁國冊封這件事。
鄧泰、張鬆、周通、郝子俠等將皆是李知誥這些年帶出來的嫡係,柴訓代表其父柴建而來;此外蘇紅玉以及李知誥的長子李摯,也坐在大廳之內。
馮翊與他們都不算陌生。
任何一方勢力,在這種生死關頭的抉擇上,都不是誰能完全無視部屬的異議而一言定之的,這時候他撇開姚惜水,看向鄧泰等人道:
“這些年恩恩怨怨,誰是誰非很難清楚。我馮翊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並不重要,但韓謙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不要管那些高高在上、自詡清流之人在什麼,你們摸著自己的胸口想一想,他真是無信無義的奸佞之徒嗎?與知誥兄及諸位一起守住淅川,是誰的功勞最大?與諸位一起平定潭州、開湖南行尚書省,是誰的功勞最大?聯姻蜀國,乃至平定金陵逆亂,是誰的功勞最大?楊元溥他這一路是誰扶上帝位,最終又是誰容不下誰、百般猜忌,逼得誰不得不放棄最大的擁立之功而退守敘州?水師覆滅、梁軍南下,又是誰站出來力挽狂瀾?不錯,這時候棠邑是有自立之心,不再怎麼聽朝廷號令,但這一局麵又是誰造成的?老大人身受酷刑而死,是誰一手促成的?另外,諸位再能昧著良心,也不能楊元溥最後是死在我們手裏吧?而你們最終守不住鄧均等州,不得不狼狽的潰守梁州,那也是兵敗所致,但棠邑除處處給你們留一線餘地之外,可有用過什麼不能拿到台麵上的卑劣手段?相比較之下,晚紅樓這些年又用過怎樣的手段,想必你們都是清楚的。不錯,現在河洛是岌岌可危,但就算我們守不住河洛,你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相反你們還能獲得極難得休生養息的機會,日後還能多些跟蒙兀人討價還價的籌碼,賣個價錢。而我們倘若能僥幸守住河洛,你們想想看,梁帝朱裕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幾次大謀都為韓謙所壞,但他卻敢將朱氏宗室以及大梁江山都托付給韓謙,你們手裏就這點的三瓜兩棗,有什麼值得擔心這擔心那的?實話,我空手而歸沒什麼,我也相信知誥兄不會為難我,但我就這樣空手而歸,隻會打心眼裏瞧不起在座諸位——對了,也不怕告訴諸位一聲,呂輕俠發動宮變刺殺楊元溥,功敗垂成之際,蒙兀人潛伏在金陵的人手,曾試圖阻攔、拖延你們的家出城——這一點紅玉夫人與張鬆你們逃出金陵城時不會毫無察覺吧?而蒙兀人他們是什麼用意,想必你們心裏是極清楚的,那一夜蒙兀人在金陵城被我們總共狙殺了三十七名暗樁秘諜……”
鄧泰、張鬆、周通、郝子俠、柴訓等人默然無語,他們在軍中為將,即便各自的立場不同,即便這些年與棠邑明爭暗鬥,但也都是務實之人,這一刻也都默不作聲,不發表什麼意見。
馮翊又看向姚惜水,道:“姚姑娘,你心裏想著李家宗室被殺得人頭滾滾落地,餘恨難消,我能理解,我馮家也差點被滅族,韓謙更是心懷殺父大恨,但我想不管誰,承受這世道之不公,都不大可能比得滿心赤誠想解江淮危厄,卻遭百般算計,又受五馬分屍之刑的老大人吧?老大人行刑之前給韓謙留下一封血書,以姚姑娘你的心胸,你猜一猜老大人在這封血書裏給韓謙留的是什麼話?”
“我怎麼猜得到?”姚惜水繃著臉,冷聲道。
“這要從老大人早年在楚州任吏時一段往事起,”馮翊徐徐及韓道勳任職楚州地的舊事,道,“這段舊事一直埋藏在老大人的心裏,臨刑時所留血書,隻寫了這麼一段話留給韓謙:‘楚州舊事,積鬱多年,轅刑在即,此生恍然眼前,真覺生死事矣,吾兒勿以為念’……”
“真有這樣的血書?”一直沉默坐在李知誥身側的蘇紅玉,這一刻也忍不住出聲問道。
馮翊道:“我此時何需欺你們,韓東虎當初便是拿這封血書潛往徐州去見溫暮橋,服溫氏投附棠邑。”
“啊?”蘇紅玉怔怔的看向李知誥。
溫氏族人是如何被擄往棠邑以及溫博、薛川、曹霸等將又是為何能放下重重顧慮,率羅山守軍向棠邑投附,這兩年他們一直為這事困惑不解,卻怎麼沒有想到韓謙是憑借這封血書,就輕易化解掉溫暮橋、溫博父子最終的顧慮。
“仇恨是什麼,前朝覆滅,戰禍如虎,你李家宗室人頭滾滾落地,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五十年來,河淮、關中、江淮、河朔、河東多少人頭滾滾落地,”馮翊道,“其他不,僅以梁金兩州為例,前朝鼎盛之時,兩州人丁繁盛,逾四十萬口,而在王建收梁金兩州為蜀土之後,丁口則不足四萬,十去其九的人頭滾滾落地啊。而以淮西五州為例,前朝晚年在佑帝任壽南節度使之前十年,淮西猶有四百萬人丁,但短短四十年後,淮西僅錄得七十餘萬口,三百萬顆人頭滾滾落地——他們的人頭,與你李家宗室相比,孰輕孰重?姚姑娘念念不忘舊仇,卻不知這滿下的亡魂,要找誰去報仇雪恨?姚姑娘念念不忘舊恨,滿心想著河洛、淮西支離破碎,以嚐舊恨,但姚姑娘你卻沒有想過,河洛、淮西支離破碎,河洛、淮西四百萬殘丁,有幾人能逃得過這一次的大劫?逃不過這次大劫的孤魂野鬼,又能找誰報仇雪恨?”
“馮翊,河淮人頭滾滾落地,又不是我所為,你給我聽,又有何用?”姚惜水咬牙切齒的盯著馮翊叫道。
“姚姑娘,你真是入了魔障了,”馮翊搖了搖頭,道,“你們與胡虜勾結,使晉地陷入敵軍,使關中、河淮戰事糜爛。其他皆不,僅梁師雄、蕭衣卿掘開禹河大堤,洪水滾滾而下,僅去年陳許汝滎潁譙濠楚泗海諸州溺水而亡者,就多達三十萬人,背井離鄉、流亡於野者更是多達上百萬人,姚姑娘你看這些人的命運慘不慘烈,姚姑娘你能這些與你絕無幹係?再者,梁州城此時有十數萬軍民嗷嗷待哺又有何罪,僅僅要因為姚姑娘你念念不忘前仇舊恨,就拒絕接受最快明後日就能送來的援糧而活活餓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