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漢書卷四十(1 / 3)

張陳王周傳第十

張良字子房,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五世相韓故。

良嚐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至博狼沙中,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急甚。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嚐間從容步遊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歐之。為其老,乃強忍,下取履,因跪進。父以足受之,笑去。良殊大驚。父去裏所,複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期此。”良因怪,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後五日蚤會。”五日,雞鳴往。父又先在,複怒曰:“後,何也?去,後五日複蚤來。”五日,良夜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是則為王者師。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已。”遂去不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良因異之,常習讀誦。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嚐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行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喜,常用其策。良為它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不去。

沛公之薛,見項梁,共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為韓王。以良為韓司徒,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複取之,往來為遊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二萬人擊秦嶢關下軍,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秦將果欲連和俱西襲鹹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士卒恐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鹹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為天下除殘去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欲擊沛公,項伯夜馳至沛公軍,私見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良曰:“沛公誠欲背項王邪?”沛公曰:“鯫生說我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王也,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王乎?”沛公默然,曰:“今為奈何?”良因要項伯見沛公。沛公與伯飲,為壽,結婚,令伯具言沛公不敢背項王,所以距關者,備它盜也。項羽後解,語在《羽傳》。

漢元年,沛公為漢王,王巴、蜀,賜良金百溢,珠二鬥,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許之。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燒絕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歸至韓,聞項羽以良從漢王故,不遣韓王成之國,與俱東,至彭城殺之。時漢王還定三秦,良乃遺項羽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複〕東。”又以齊反書遺羽,曰:“齊與趙欲並滅楚。”項羽以故北擊齊。良乃間行歸漢。漢王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王兵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已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曰:“九江王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隙,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麵。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特將北擊之,因舉燕、(伐)〔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良多病,未嚐特將兵,常為畫策臣,時時從。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於滎陽,漢王憂恐,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酈生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杞;武王誅紂,封其後宋。今秦無德,伐滅六國,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複立六國後,此皆爭戴陛下德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南麵稱伯,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

酈生未行,良從外來謁漢王。漢王方食,曰:“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計告良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良曰:“臣請借前箸以籌之。昔湯、武伐桀、紂封其後者,度能製其死命也。今陛下能製項籍死命乎?其不可一矣。武王入殷,表商容閭,式箕子門,封比幹墓,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二矣。發巨橋之粟,散鹿台之財,以賜貧窮,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三矣。殷事以畢,偃革為軒,倒載幹戈,示不複用,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四矣。休馬華山之陽,示無所為,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五矣。息牛桃林之野,天下不複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矣。且夫天下遊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國後,唯無複立者,遊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誰與取天下乎?其不可七矣。且楚唯毋強,六國複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其不可八矣。誠用此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乃公事!”令趣銷印。

後韓信破齊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信傳》。

五年冬,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高紀》。

漢六年,封功臣。良未嚐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幄中,決勝千裏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上居雒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數人偶語。上曰:“此何語?”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而反?”良曰:“陛下起布衣,與此屬取天下,今陛下已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又恐見疑過失及誅,故相聚而謀反耳。”上乃憂曰:“為將奈何?”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功多,不忍。”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先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禦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且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上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背河鄉雒,其固亦足恃。”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裏,田地薄,四麵受敵,此非用武之國。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裏,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麵而固守,獨以一麵東製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裏,天府之國。劉敬說是也。”於是上即日駕,西都關中。

良從入關。性多疾,即道引不食穀,閉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爭,未能得堅決也。呂後恐,不知所為。或謂呂後曰:“留侯善畫計,上信用之。”呂後乃使建成侯呂澤劫良,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日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良曰:“始上數在急困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四人年老矣,皆以上嫚娒士,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毋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一助也。”於是呂後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疾,欲使太子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即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乃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皆不肯為用,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禦,趙王常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後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莫肯為用,且布聞之,鼓行而西耳。上雖疾,強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強為妻子計。’”於是呂澤夜見呂後。呂後承間為上泣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之,豎子固不足遣,乃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良疾,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疾甚。楚人剽疾,願上慎毋與楚爭鋒。”因說上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謂“子房雖疾,強臥傅太子”。是時,叔孫通已為太傅,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破布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以死爭太子。上陽許之,猶欲易之。及晏,置酒,太子侍。四人者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問曰:“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其姓名。上乃驚曰:“吾求公,避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遊乎?”四人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辱,故恐而亡匿。今聞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願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視曰:“我欲易之,彼四人為之輔,羽翼已成,難動矣。呂氏真乃主矣。”戚夫人泣涕,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裏。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歔欷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良從上擊代,出奇計下馬邑,及立蕭相國,所與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震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鬆子遊耳。”乃學道,欲輕舉。高帝崩,呂後德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何自苦如此!”良不得已,強聽食。後六歲薨。諡曰文成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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