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漢書卷八十四(上)(1 / 3)

翟方進傳第五十四

翟方進字子威,汝南上蔡人也。家世微賤,至方進父翟公,好學,為郡文學。方進年十二三,失父孤學,給事太守府為小史,號遲頓不及事,數為掾史所詈辱。方進自傷,乃從汝南蔡父相問己能所宜。蔡父大奇其形貌,謂曰:“小史有封侯骨,當以經術進,努力為諸生學問。”方進既厭為小史,聞蔡父言,心喜,因病歸家,辭其後母,欲西至京師受經。母憐其幼,隨之長安,織屨以給。方進讀經博士,受《春秋》。積十餘年,經學明習,徒眾日廣,諸儒稱之。以射策甲科為郎。二三歲,舉明經,遷議郎。

是時,宿儒有清河胡常,與方進同經。常為先進,名譽出方進下,心害其能,論議不右方進。方進知之,候伺常大都授時,遣門下諸生至常所問大義疑難,因記其說。如是者久之,常知方進之宗讓己,內不自得,其後居士大夫之間未嚐不稱述方進,遂相親友。

河平中,方進轉為博士。數年,遷朔方刺史,居官不煩苛,所察應條輒舉,甚有威名。再三奏事,遷為丞相司直。從上甘泉,行馳道中,司隸校尉陳慶劾奏方進,沒入車馬。既至甘泉宮,會殿中,慶與廷尉範延壽語,時慶有章劾,自道:“行事以贖論,今尚書持我事來,當於此決。前我為尚書時,嚐有所奏事,忽忘之,留月餘。”方進於是舉劾慶曰:“案慶奉使刺舉大臣,故為尚書,知機事周密一統,明主躬親不解。慶有罪未伏誅,無恐懼心,豫自設不坐之比。又暴揚尚書事,言遲疾無所在,虧損聖德之聰明,奉詔不謹,皆不敬,臣謹以劾。”慶坐免官。

會北地浩商為義渠長所捕,亡,長取其母,與豭豬連係都亭下。商兄弟會賓客,自稱司隸掾、長安縣尉,殺義渠長妻子六人,亡。丞相、禦史請遣掾史與司隸校尉、部刺史並力逐捕,察無狀者,奏可。司隸校尉涓勳奏言:“《春秋》之義,王人微者序乎諸侯之上,尊王命也。臣幸得奉使,以督察公卿以下為職,今丞相宣請遣掾史,以宰士督察天子奉使命大夫,甚悖逆順之理。宣本不師受經術,因事以立奸威,案浩商所犯,一家之禍耳,而宣欲專權作威,乃害於國,不可之大者。願下中朝特進列侯、將軍以下,正國法度。”議者以為,丞相掾不宜移書督趣司隸。會浩商捕得伏誅,家屬徙合浦。

故事,司隸校尉位在司直下,初除,謁兩府,其有所會,居中二千石前,與司直並迎丞相、禦史。初,方進新視事,而涓勳亦初拜為司隸,不肯謁丞相、禦史大夫,後朝會相見,禮節又倨。方進陰察之,勳私過光祿勳辛慶忌,又出逢帝舅成都侯商道路,下車立,須過,乃就車。於是方進舉奏其狀,因曰:“臣聞國家之興,尊尊而敬長,爵位上下之禮,王道綱紀。《春秋》之義,尊上公謂之宰,海內無不統焉。丞相進見聖主,禦坐為起,在輿為下。群臣宜皆承順聖化,以視四方。勳吏二千石,幸得奉使,不遵禮儀,輕謾宰相,賤易上卿,而又詘節失度,邪諂無常,色厲內荏。墮國體,亂朝廷之序,不宜處位。臣請下丞相免勳。”

時,太中大夫平當給事中奏言:“方進國之司直,不自敕正以先群下,前親犯令行馳道中,司隸慶平心舉劾,方進不自責悔而內挾私恨,伺記慶之從容語言,以詆欺成罪。後丞相宣以一不道賊,請遣掾督趣司隸校尉,司隸校尉勳自奏暴於朝廷,今方進複舉奏勳。議者以為方進不以道德輔正丞相,苟阿助大臣,欲必勝立威,宜抑絕其原。勳素行公直,奸人所惡,可少寬假,使遂其功名。”上以方進所舉應科,不得用逆詐廢正法,遂貶勳為昌陵令。方進旬歲間免兩司隸,朝廷由是憚之。丞相宣甚器重焉,常誡掾史:“謹事司直,翟君必在相位,不久。”

是時,起昌陵,營作陵邑,貴戚近臣子弟賓客多辜榷為奸利者,方進部掾史複案,發大奸贓數千萬。上以為任公卿,欲試以治民,徙方進為京兆尹,搏擊豪強,京師畏之。時,胡常為青州刺史,聞之,與方進書曰:“竊聞政令甚明,為京兆能,則恐有所不宜。”方進心知所謂,其後少弛威嚴。

居官三歲,永始二年遷禦史大夫。數月,會丞相薛宣坐廣漢盜賊群起及太皇太後喪時三輔吏並征發為奸,免為庶人。方進亦坐為京兆尹時奉喪事煩擾百姓,左遷執金吾。二十餘日,丞相官缺,群臣多舉方進,上亦器其能,遂擢方進為丞相,封高陵侯,食邑千戶。身既富貴,而後母尚在,方進內行修飾,供養甚篤。及後母終,既葬三十六日,除服起視事,以為身備漢相,不敢逾國家之製。為相公潔,請托不行郡國。持法刻深,舉奏牧守九卿,峻文深詆,中傷者尤多。如陳鹹、朱博、蕭育、逢信、孫閎之屬,皆京師世家,以材能少曆牧守列卿,知名當世,而方進特立後起,十餘年間至宰相,據法以彈鹹等,皆罷退之。

初,鹹最先進,自元帝初為禦史中丞顯名朝廷矣。成帝初即位,擢為部刺史,曆楚國、北海、東郡太守。陽朔中,京兆尹王章譏切大臣,而薦琅邪太守馮野王可代大將軍王鳳輔政,東郡太守陳鹹可禦史大夫。是時,方進甫從博士為刺史雲。後方進為京兆尹,鹹從南陽太守入為少府,與方進厚善。先是,逢信已從高第郡守曆京兆、太仆為衛尉矣,官簿皆在方進之右。及禦史大夫缺,三人皆名卿,俱在選中,而方進得之。會丞相宣有事與方進相連,上使五二千石雜問丞相、禦史,鹹詰責方進,冀得其處,方進心恨。初,大將軍鳳奏除陳湯為中郎,與從事。鳳薨後,從弟車騎將軍音代鳳輔政,亦厚湯。逢信、陳鹹皆與湯善,湯數稱之於鳳、音所。久之,音薨,鳳弟成都侯商複為大司馬衛將軍,輔政。商素憎陳湯,白其罪過,下有司案驗,遂免湯,徙敦煌。時,方進新為丞相,陳鹹內懼不安,乃令小冠杜子夏往觀其意,微自解說。子夏既過方進,揣知其指,不敢發言。居無何,方進奏鹹與逢信:“邪枉貪汙,營私多欲。皆知陳湯奸佞傾覆,利口不軌,而親交賂遺,以求薦舉。後為少府,數饋遺湯。信、鹹幸得備九卿,不思盡忠正身,內自知行辟亡功效,而官媚邪臣,欲以徼幸,苟得亡恥。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鹹、信之謂也。過惡暴見,不宜處位,臣請免以示天下。”奏可。

後二歲餘,詔舉方正直言之士,紅陽侯立舉鹹對策,拜為光祿大夫給事中。方進複奏:“鹹前為九卿,坐為貪邪免,自知罪惡暴陳,依托紅陽侯立徼幸,有司莫敢舉奏。冒濁苟容,不顧恥辱,不當蒙方正舉,備內朝臣。”並劾紅陽侯立選舉故不以實。有詔免鹹,勿劾立。

後數年,皇太後姊子侍中衛尉定陵侯淳於長有罪,上以太後故,免官勿治罪。有司奏請遣長就國,長以金錢與立,立上封事為長求留曰:“陛下既托文以皇太後故,誠不可更有它計。”後長陰事(遂)發,〔遂〕下獄。方進劾立:“懷奸邪,亂朝政,欲傾誤要主上,狡猾不道,請下獄。”上曰:“紅陽侯,朕之舅,不忍致法,遣就國。”於是方進複奏立黨友曰:“立素行積為不善,眾人所共知。邪臣自結,附托為黨,庶幾立與政事,欲獲其利。今立斥逐就國,所交結尤著者,不宜備大臣,為郡守。案後將軍朱博、巨鹿太守孫閎、故光祿大夫陳鹹與立交通厚善,相與為腹心,有背公死黨之信,欲相攀援,死而後已;皆內有不仁之性,而外有俊材,過絕人倫,勇猛果敢,處事不疑,所居皆尚殘賊酷虐,苛刻慘毒以立威,而無纖介愛利之風。天下所共知,愚者猶惑。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言不仁之人,亡所施用;不仁而多材,國之患也。此三人皆內懷奸猾,國之所患,而深相與結,信於貴戚奸臣,此國家大憂,大臣所宜沒身而爭也。昔季孫行父有言曰:‘見有善於君者愛之,若孝子之養父母也;見不善者誅之,若鷹鸇之逐鳥爵也。’翅翼雖傷,不避也。貴戚強黨之眾誠難犯,犯之,眾敵並怨,善惡相冒。臣幸得備宰相,不敢不盡死。請免博、閎、鹹歸故郡,以銷奸雄之黨,絕群邪之望。”奏可。鹹(知)〔既〕廢錮,複徙故郡,以憂死。

方進知能有餘,兼通文法吏事,以儒雅緣飭法律,號為通明相,天子甚器重之,奏事亡不當意,內求人主微指以固其位。初,定陵侯淳於長雖外戚,然以能謀議為九卿,新用事,方進獨與長交,稱薦之。及長坐大逆誅,諸所厚善皆坐長免,上以方進大臣,又素重之,為隱諱。方進內慚,上疏謝罪乞骸骨。上報曰:“定陵侯長已伏其辜,君雖交通,傳不雲乎?‘朝過夕改,君子與之’,君何疑焉?其專心一意毋怠,〔近〕醫藥以自持。”方進乃起視事,條奏長所厚善京兆尹孫寶、右扶風蕭育,刺史二千石以上免二十餘人,其見任如此。

方進雖受《穀梁》,然好《左氏傳》、天文星曆,其《左氏》則國師劉歆,星曆則長安令田終術師也。厚李尋,以為議曹。為相九歲,綏和二年春熒惑守心,尋奏記言:“應變之權,君侯所自明。往者數白,三光垂象,變動見端,山川水泉,反理視患,民人訛謠,斥事感名。三者既效,可為寒心。今提揚眉,矢貫中,狼奮角,弓且張,金曆庫,土逆度,輔湛沒,火守舍,萬歲之期,近慎朝暮。上無惻怛濟世之功,下無推讓避賢之效,欲當大位,為具臣以全身,難矣!大責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戮?闔府三百餘人,唯君侯擇其中,與盡節轉凶。”

方進憂之,不知所出。會郎賁麗善為星,言大臣宜當之。上乃召見方進。還歸,未及引決,上遂賜冊曰:“皇帝問丞相:君有孔子之慮,孟賁之勇,朕嘉與君同心一意,庶幾有成。惟君登位,於今十年,災害並臻,民被饑餓,加以疾疫溺死,關門牡開,失國守備,盜賊黨輩。吏民殘賊,毆殺良民,斷獄歲歲多前。上書言事,交錯道路,懷奸朋黨,相為隱蔽,皆亡忠慮,群下凶凶,更相嫉妒,其咎安在?觀君之治,無欲輔朕富民便安元元之念。間者郡國穀雖頗熟,百姓不足者尚眾,前去城郭,未能盡還,夙夜未嚐忘焉。朕惟往時之用,與今一也,百僚用度各有數。君不量多少,一聽群下言,用度不足,奏請一切增賦,稅城郭堧及園田,過更,算馬牛羊,增益鹽鐵,變更無常。朕既不明,隨奏許可,後議者以為不便,製詔下君,君雲賣酒醪。後請止,未盡月複奏議令賣酒醪。朕誠怪君,何持容容之計,無忠固意,將何以輔朕帥道群下?而欲久蒙顯尊之位,豈不難哉!傳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欲退君位,尚未忍。君其孰念詳計,塞絕奸原,憂國如家,務便百姓以輔朕。朕既已改,君其自思,強食慎職。使尚書令賜君上尊酒十石,養牛一,君審處焉。”

方進即日自殺。上秘之,遣九卿冊贈以丞相、高陵侯印綬,賜乘輿秘器,少府供張,柱檻皆衣素。天子親臨吊者數至,禮賜異於它相故事。諡曰恭侯。長子宣嗣。

宣字太伯,亦明經篤行,君子人也。及方進在,為關都尉、南郡太守。

少子曰義。義字文仲,少以父任為郎,稍遷諸曹,年二十出為南陽都尉。宛令劉立與曲陽侯為婚,又素著名州郡,輕義年少。義行太守事,行縣至宛,丞相史在傳舍。立持酒肴謁丞相史,對飲未訖,會義亦往,外吏白都尉方至,立語言自若。須臾義至,內謁徑入,立乃走下。義既還,大怒,陽以他事召立至,以主守盜十金,賊殺不辜,部掾夏恢等收縛立,傳送鄧獄。恢亦以宛大縣,恐見篡奪,白義可因隨後行縣送鄧。義曰:“欲令都尉自送,則如勿收邪!”載環宛市乃送,吏民不敢動,威震南陽。

立家輕騎馳從武關入語曲陽侯,曲陽侯白成帝,帝以問丞相。方進遣吏敕義出宛令。宛令已出,吏還白狀。方進曰:“小兒未知為吏也,其意以為入獄當輒死矣。”

後義坐法免,起家而為弘農太守,遷河內太守、青州牧。所居著名,有父風烈。徙為東郡太守。

數歲,平帝崩,王莽居攝,義心惡之,乃謂姊子上蔡陳豐曰:“新都侯攝天子位,號令天下,故擇宗室幼稚者以為孺子,依托周公輔成王之義,且以觀望,必代漢家,其漸可見。方今宗室衰弱,外無強蕃,天下傾首服從,莫能亢扞國難。吾幸得備宰相子,身守大郡,父子受漢厚恩,義當為國討賊,以安社稷。欲舉兵西誅不當攝者,選宗室子孫輔而立之。設令時命不成,死國埋名,猶可以不慚於先帝。今欲發之,乃肯從我乎?”豐年十八,勇壯,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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