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老宋那歲數,那德性,全縣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們笑話我。”
牛愛國:
“姐,你情況再壞,壞不過我,我戴著綠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話我嗎?”
牛愛香搖搖頭。牛愛國對姐跟宋解放結婚,也有些擔心;但他擔心的跟姐不一樣,他擔心的不是別人笑話,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兩個兒媳。她倆已經逼死過宋解放的老婆。他擔心姐嫁過去,會受委屈。但他沒跟姐說這些,說:
“姐,你跟老宋結婚吧,我們不笑話你。”
牛愛香:
“我恨死二十年前那個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輩子。”
接著眼中湧出了淚,把頭歪在牛愛國肩上。這話牛愛國聽起來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龐麗娜出事時,本來是與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的事,最後咬牙恨的,卻是馬小柱。在牛愛國之前,龐麗娜與馬小柱談過戀愛;後來馬小柱去北京上大學,把她給甩了。牛愛國當時正在氣頭上,沒理龐麗娜:現在聽姐又說這種話,他也沒言語。姐弟倆看著河對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後邊還是山;姐靠在牛愛國肩頭睡著了。
牛愛香嫁給宋解放之後,牛愛國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宋解放的兩個兒媳逼死了宋解放頭一個老婆,但沒有逼著牛愛香。沒有逼著牛愛香並不是牛愛香與她們處得好,或她們不逼牛愛香,或牛愛香反過頭逼著了她們,而是牛愛香還沒與她們打交道,就與她們一刀兩斷。跟她們不是“從何說起”,不是“你說呢”,也不是“我說”,而是幹脆不說。結婚第二天,牛愛香就逼宋解放與兩個兒子斷絕來往。宋解放吃了一驚,說:
“無緣無故,父子就斷了來往,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
“怎麼無緣無故?他們的媳婦都是殺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愛香的意思,還有些猶豫:
“總得等個茬口吧?”
牛愛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麼你跟他們斷了來往,要麼你還跟他們過,我們去法院離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剛結婚一天……”
又說:
“你剛進門就跟他們斷了來往,人家不說我,也會說你。”
牛愛香:
“我不怕擔這個惡名。現在斷了來往,惡名還小;等鬧出事來,惡名就大了。”
這時宋解放覺出牛愛香的厲害。甚至比第一個老婆老朱還厲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還跟宋解放商量;雖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後還是老朱做主。但起碼有個商量的過程;現在牛愛香商量也不商量,一個人做出決定,讓宋解放去執行,宋解放一下回不過神來。但牛愛香說得出就做得來,看宋解放在那裏猶豫,從抽屜拿出結婚證,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離婚。宋解放抖著手:
“真是從何說起呢……”
因害怕離婚,隻好與兩個兒子家斷了來往。說是斷了來往,其實沒斷,隻是來往時不讓牛愛香知道。牛愛香也睜隻眼閉隻眼,佯裝不知;但牛愛香與老宋兒子兩家,徹底斷了來往。這時牛愛國也覺出姐的厲害。遇到大事,姐比牛愛國有主張;事情從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橫權。如自己像姐,也不至於混到今天這種地步。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但從結婚第一天起,牛愛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個孩子。牛愛香做姑娘時手腳勤快,嫁了宋解放,開始橫草不拈,豎草不拿。宋解放在家裏啥活都幹,給牛愛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飯。飯做得不好吃,牛愛香還摔碗。就像前幾年龐麗娜沒出事時,牛愛國求著龐麗娜,給龐麗娜做魚的時候。宋解放與牛愛國的區別是,當時牛愛國是不得已而為之,宋解放幹起這些,卻幹得心甘情願。牛愛香嫁宋解放一個月,明顯胖了,臉也滋潤許多,甚至脖子也顯不出歪了。兩人在家裏,宋解放說話之前,先看牛愛香的臉色;牛愛香說話,臉不對著宋解放,對著牆。一次牛愛香宋解放牛愛國三人結伴回牛家莊。牛愛國騎一輛自行車,宋解放騎一輛自行車,載著牛愛香。從縣城出發時天氣還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愛香都穿著夾克,牛愛國出門時隻穿了一件背心,涼風一吹,打了一個冷戰。牛愛香對宋解放說:
“老宋,把你的夾克脫下來,讓愛國穿上。”
宋解放二話沒說,當即停下車,脫自己的夾克。牛愛國雖無穿這夾克,但覺得宋解放這人厚道。厚道不是說他脫夾克給牛愛國穿,而是脫這夾克時,毫無怨色。牛愛國再到縣城東街酒廠拉酒,就覺得現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時兩人在一起喝酒,也說心裏話。一次兩人說到各自的不如意,牛愛國說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沒娶到一個好老婆;宋解放說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廠看了三十多年大門。牛愛國吃了一驚:
“看大門不挺好?整天坐著,清靜。”
宋解放搖頭:
“其實我這人喜動不喜靜。”
這一點牛愛國倒沒看出來。牛愛國:
“那你喜歡幹啥?”
宋解放:
“到郵電局當郵遞員,騎著摩托,一天跑個百十裏。‘牛愛國,拿圖章,加急電報。’”
牛愛國笑了,覺出宋解放的可愛。當年牛愛香找的第一個對象小張,倒在郵局當郵遞員,也是國字臉。漸漸,不但牛愛國喜歡宋解放,牛愛國的女兒百慧,也開始喜歡宋解放。過去牛愛國出車,下午不敢晚回,惦著六點去學校接百慧;現在有了宋解放,牛愛國看天色將晚,便給宋解放打個電話,宋解放便替他去學校接百慧。這天牛愛國出城拉貨,回來的路上,卡車壞了。牛愛國看看表。已是下午五點,便給宋解放打了個電話。但打過電話,車很快又修好了,六點鍾又趕回縣城,牛愛國又去學校接百慧。這天百慧跳繩時崴了腳,牛愛國遠遠看見,宋解放背著百慧,兩人邊走邊說;說著說著,兩人還咯咯笑了。牛愛國也笑了。時間長了,百慧與牛愛國說不著,與牛愛香說不著,與宋解放說得著。禮拜六禮拜天,百慧做完作業,還去東街酒廠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麵前不會說話,就會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裏明白”,但在百慧麵前,變得能說會道。能說會道不是跟別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愛對百慧說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說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當過兵,還說回沁源之後,也去過其他很多地方。說他去過太原,去過西安,去過上海,還去過北京。其實他除了四川,哪裏也沒去過;但他看電視時,記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著按沁源縣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說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頭頭是道。說完這些,還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聽宋解放說過太原問:
“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樣呀?”
宋解放:
“就那樣,都是人,沒勁。”
百慧聽完西安問:
“老姑夫,西安咋樣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沒勁。”
百慧:
“老姑夫,北京咋樣呀?”
宋解放:
“都沒勁。”
這時往往歎息一聲:
“就是再沒勁,也比咱沁源強啊。”
又說:
“百慧,你長大去上海,到黃浦江開輪船,到時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愛國與牛愛香在一起說話,牛愛國:
“姐,我覺得你對姐夫不好;其實,老宋這人挺好的。”
牛愛香:
“哪兒好?”
牛愛國:
“一百個人裏,挑不出來一個,從來沒有壞心眼。”
牛愛香歎口氣:
“那不就是傻嗎?我想找個說話的,可結婚之後,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說不來。”
又說:
“沒嫁他之前,我見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沒笑過。”
一次牛愛國與宋解放在一起說話,宋解放倒說:
“老弟,我跟你姐結婚,算結值了。”
牛愛國:
“我姐除了脾氣不好,啥事心裏都明白。”
宋解放:
“我說的不是你姐。”
牛愛國:
“那是誰呀?”
宋解放:
“是百慧。過去我不會說話,自從有了百慧,我變得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