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17(2 / 3)

又說:

“大哥,除了是你,換成我,撿了布袋,也不會拿出來。”

又說:

“路上我找了一條繩,找不著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塊大洋,我賠不起東家。”

又說:

“賠起賠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裏,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詳老韓:

“大哥,看你是個種地的,卻不貪財;一星半點不貪常見,六十多塊大洋,沒往心裏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說得老韓倒有些惶恐。老韓平時嘴挺能說,現在一句話說不出來。老曹又說:

“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棄,我跟大哥結個拜把子兄弟。”

老韓又有些猝不及防。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這麼快就連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裏呆站著一個小閨女,用嘴咬著指頭,問:

“是咱家的孩子嗎?比我家閨女大個一兩歲。”

老韓指著她:

“布袋就是她撿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韓:

“走。”

老韓一愣:

“哪裏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買隻雞,殺了盟誓,再給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為一隻布袋,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和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事後老韓說:

“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因為一隻布袋,我丟了一個朋友,得到一個朋友。”

一個指的是老丁,一個指的是老曹了。襄垣縣離沁源縣有一百多裏,從此逢年過節,老曹翻山越嶺,到老韓家串親戚。一年三次,端午節一次,八月十五一次,過年一次。老韓以為老曹串個一兩年就完了,沒想到老曹年年來。老韓見老曹認了真,也到襄垣縣看老曹。這一走動起來,連著走動了十幾年。老曹認識老韓的時候四十多歲,十幾年過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這年夏天,牛家莊新起了一座關帝廟。關帝開光那天,牛家莊請了戲班子唱戲。戲班子請的是武鄉縣的湯家班,唱上黨梆子;準備從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連唱三天。牛家莊有個張羅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歲了,在村裏張羅了一輩子事;村裏大小事務,全由他出頭。村裏建關帝廟,就是他起的意。與周遭別的村子比,牛家莊是個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爺爺輩,逃荒到這裏,在這河灘上落了腳,漸漸又來了些雜姓;周圍別的村子都是老村,說起事來,能說到幾百年前;牛家莊在這一點上,就矮人一頭。別的村子都有廟,牛家莊沒有。牛老道七十多了,臨死之前,想辦一件大事,就是張羅一座關帝廟。他又拉上一個晉發榮,也七十多了,曆來張羅事,是牛老道的輔助;兩個老漢手拉手,挨家挨戶遊說,讓大家出錢建廟。建座廟不是建座雞窩,別人張羅未必能張羅成,但牛老道張羅了一輩子事,各家各戶,都有事請他張羅過,見他出頭,大家都呼應,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關帝廟建成之後,就等著迎關帝入位。看到關帝廟建得有模有樣,牛老道滿心喜歡,又起了雄心:

“幹脆,關帝開光那天,再唱三天戲。不為關帝,也讓牛家莊出出名。”

又與晉發榮一起,托著兩個笆鬥,挨家挨戶斂唱戲錢。但大家出了一輪關帝廟錢,再出唱戲錢,興致就沒有上回那麼高。牛老道也變通了一下,唱戲上頭,出錢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糧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戲台用,糧食可以磨成麵,供戲班子開夥。待東西斂上來,錢斂上來,單說斂起的碎錢,換成整錢,有二百六十五塊。牛老道與晉發榮一起,背起褡褳,又去武鄉縣請戲班子。戲班子的班主叫老湯。老湯本是榆鄉縣人,不是上黨人;但他出了榆鄉縣,便把自己說成上黨人,隻是在武鄉縣起了個戲班子,顯得他的上黨梆子傳承正宗。人問:

“老湯,你哪裏人?”

老湯:

“上黨。”

牛老道常說事,有時說的是村裏的事,有時說的是外邊的事,過去與戲班子班主老湯也認識。見到老湯,牛老道將沁源縣牛家莊建關帝廟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與老湯說了,訂下唱戲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後將二百六十五塊戲份錢,遞向老湯。老湯的戲班子,唱一天戲一百塊;連唱三天,應是三百塊。牛老道:

“老湯,對不住,少三十五。”

老湯看著錢,有些不高興:

“少個塊兒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說不過去。”

牛老道:

“村小,沒經過大陣仗,顯得窮氣。”

又說:

“看在俺倆老漢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裏路。你給舍個臉。”

見老湯仍皺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脫給你得了。”

老湯搖頭:

“老人家,話不是這麼說。”

但也收起錢來。牛老道見他應承下來,又追了一句:

“老湯,咱醜話說到頭裏,別因為錢少,就出假力。戲該墊場還墊場。”

老湯:

“唱戲上頭,老人家倒放心,不為你牛家莊,為俺自個兒,湯家班也不會砸自己的牌子。”

又說:

“錢少了,吃上,就別再虧著大家。一口一口唱戲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讓你頓頓見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莊就開始熱鬧。關帝廟前,搭起了戲台子,糊起了彩棚,掛起了馬燈。許多賣果物、雜貨和零食的小販,前三天就在牛家莊擺上了攤子。老韓見村裏唱戲,便給襄垣縣溫家莊的朋友老曹捎了個口信,讓他六月初五動身,六月初六那天,務必趕到沁源縣牛家莊,第二天一起聽上黨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後,卻有些猶豫。老曹喜靜,不愛熱鬧,也不愛聽戲,加上歲數大了,本不願去;就是去,也想帶著老婆女兒一塊去,路上做個伴。但她們皆嫌路遠,不去。女兒改心還說,上回老韓五十大壽,她隨爹去過一次沁源縣,回來之後,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縣牛家莊的朋友老韓愛聽戲,也愛唱戲,拗不過這情誼,六月初五一早,隻好隻身一人動身去沁源縣。待得出門,在街上碰到“溫記醋坊”的經理小溫。小溫三十多歲。小溫他爹,就是過去的東家老溫。老溫八年前死了。老溫在時,大家給他叫東家;換了小溫,小溫不喜“東家”的稱呼,讓大家從“溫記醋坊”論,給他叫“經理”。小溫當經理之後,說話辦事,跟東家老溫不一樣;東家老溫做事老派,小溫做事圖個新鮮。沁源縣頭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就是小溫買的。膠皮軲轆大車在路上跑起來,風馳電掣,大家都看;這車又是氣閘,一踩刹車,嚓的一聲站住,紋絲不動。老曹剛趕這車,自個兒先有些發怵;因老曹是長輩,小溫倒給他喊“叔”;小溫坐在車上老催:

“叔,快點!”

一年下來,老曹才習慣這快。小溫又攛掇周家莊“桃花村”酒坊的經理小周,也買了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小周他爹,就是過去周家莊的東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現在小溫看老曹出門打扮,背著幹糧,便問:

“叔,哪裏去?”

老曹:

“經理,去沁源縣聽戲。”

接著將聽戲的事,一五一十對小溫說了。又說:

“不為聽戲,為朋友一句話;一百多裏,讓人捎過來不容易。”

小溫問:

“啥戲?”

老曹:

“上黨梆子。”

小溫卻說: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這幾天正悶得慌。”

又說:

“不為聽戲,為路上散散心。”

小溫要去,這去就不一樣了。老曹一個人去沁源縣是徒步;小溫要去,老曹就趕上了三匹騾子拉的膠皮軲轆大車。徒步到沁源縣,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膠皮軲轆大車,一路跑起來,牲口脖子裏的鈴鐺“叮當”“叮當”,當天半下午,就進了沁源縣界。路過集市時,小溫讓老曹停車,買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買了兩壇子酒;沒買“桃花村”的,買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還是比周家莊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頭還沒落,就到了牛家莊。“溫記醋坊”的經理跟老曹一起來聽戲,既給老曹長了麵子,也給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長了麵子。三匹漆黑的騾子拉的膠皮軲轆大車,嚓的一聲放氣,停在了老韓家門前,接著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韓大喜。因老曹小溫提前一天到。老韓有些措手不及,但趕緊灑掃庭院,專門騰出一間屋子。搭上鋪,鋪上新鋪蓋,讓小溫住。晚上,村裏張羅事的牛老道聽說襄垣縣“溫記醋坊”的經理來了,也過來看望。因平日也吃“溫記”醋,見麵施禮後,先誇溫家的醋。小溫忙站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