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教學之餘,有一個癖好,每個月兩次,陰曆十五和陰曆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甩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有時順著大路,有時在野地裏。野地裏本來沒路,也讓他走出來一條路。夏天走出一頭汗,冬天也走出一頭汗。大家一開始覺得他是亂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亂走了。十五或三十,偶爾刮大風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東家老範初看他亂走沒在意,幾年下來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範從各村收租子回來,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老範從馬上跳下來,想起今天是陰曆十五,老汪又要亂走,便攔住老汪問:
“老汪。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個啥呢?”
老汪:
“東家,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
沒法說老範也就不再問。這年端午節,老範招待老汪吃飯。吃著吃著。舊事重提,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著說:
“總想一個人。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這下老範明白了,問:
“活人還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當年供你上學不容易。”
老汪哭著搖頭:
“不會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範:
“如果是活著的人,想誰,找誰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搖頭:
“找不得,找不得,當年就是因為個找,我差點丟了命。”
老範心裏一驚,不再問了,隻是說:
“我隻是擔心,大中午的,野地裏不幹淨,別碰著無常。”
老汪搖頭: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又說:
“碰到無常我也不怕,他要讓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顯是喝醉了,老範搖搖頭,不再說話。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過的路全記得,還查著步數。如問從鎮上到小鋪多少裏,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從鎮上到胡家莊多少裏,他答一萬六千三十六步;從鎮上到馮班棗多少裏,他答十二萬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銀瓶不識字,但跟老汪一起張羅著私塾,每天查查學生的人頭,發發筆墨紙硯。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但她說的不是學堂的事,盡是些東鄰西舍的閑話。她在學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講堂,她就出去串門,見到人,嘴像刮風似的,想起什麼說什麼。來鎮上兩個月,鎮上的人被她說了個遍;來鎮上三個月。鎮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勸老汪:
“老汪,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你老婆那個嘴,你也勸勸她。”
老汪一聲歎息:
“一個人說正經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在胡言亂語,何勸之有?”
老汪對銀瓶不管不問,任她說去。平日在家裏,銀瓶說什麼,老汪不聽,也不答。兩人各幹各的,倒也相安無事。銀瓶除了嘴能說,與人共事,還愛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覺得吃虧。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兩綹線。夏秋兩季,還愛到地裏拾莊稼。拾莊稼應到收過莊稼的地畝,但她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塞到褲襠裏。從學堂出南門離東家老範的地畝最近。所以捋拿老範的莊稼最多。一次老範到後院新蓋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在驢馬之間說:
“東家,把老汪辭了吧。”
老範:
“為啥?”
老季:
“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
老範:
“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老季:
“不為老汪。”
老範:
“為啥?”
老季:
“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老範揮揮手:
“娘們家,有啥正性。”
又說:
“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不起一個賊?”
這話被喂牲口的老宋聽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個娃跟著老汪學《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給了老汪。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
“啥叫有朋自遠方來呢?這就叫有朋自遠方來。”
但楊百順學《論語》到十五歲,老汪離開了老範家,私塾也停了。老汪離開私塾並不是老範辭了他,或是徒兒們一批批不懂,老汪煩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東西敗壞了他的名聲。待不下去了,而是因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老汪和銀瓶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老汪有學問,但給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兒子叫大貨,二兒子叫二貨,三兒子叫三貨,一個小女兒叫燈盞。大貨二貨三貨都生性老實,唯一個燈盞調皮過人。別的孩子調皮是扒房上樹,燈盞不扒房,也不上樹,一個女娃家,愛玩畜牲。而且不玩小貓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個六歲的孩子,愛跟騾子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別人,就怕這個燈盞。晚上他正鍘草或淘草,突然回頭,發現燈盞騎在牲口圈裏的馬背上,邊騎邊打牲口:
“駕喲,帶你去姥姥家找你媽!”
馬在圈裏嘶叫著踢蹬,她也不怕。大貨二貨三貨沒讓老汪費什麼心,大不了跟別人一樣,課堂上聽不懂《論語》,一個女娃卻讓老汪大傷腦筋。為燈盞玩牲口,老宋三天兩頭向老汪告狀,老汪:
“老宋,不說了,你就當她也是頭小牲口。”
這年陰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時不小心,挑鋼叉用力過猛,將淘草缸給打破了。這個淘草缸用了十五年,也該破了。老宋如實向東家講了,老範也沒埋怨老宋,又讓他買了一口新缸。範家新添了幾頭牲口,這淘草缸便買得大,一丈見圓。新缸買回來,燈盞看到缸新缸大,又來玩缸。溜邊溜沿的水,她踩著缸沿支叉著雙手在轉圈。老宋被她氣慣了,搖頭歎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裏耙地。等他傍晚收工,發現燈盞掉進水缸裏,水缸裏的水溜邊溜沿,燈盞在上邊漂著。等把燈盞撈出來,她肚子已經撐圓,死了。老宋抄起鋼叉,又將新缸打破,坐到驢墩上哭了。老汪銀瓶聞訊趕來,銀瓶看了看孩子,沒說別的,抄起叉子就要紮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著地上的死孩子,說了句公平話:
“不怪老宋,怪孩子。”
又說:
“家裏數她淘,煩死了,死了正好。”
楊百順十五歲的時候,各家孩子都多。死個孩子不算什麼。銀瓶又跟老宋鬧了兩天,老宋賠了她兩鬥米,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一個月過去。趕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個學生,這天隻來了五六個,老汪打住新課,讓徒兒們自己作文開篇,題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對著窗外的雨絲發呆。又想著下午不能讓徒兒們再開篇了,也不能開新課,應該描紅。出去找銀瓶,銀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裏說閑話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紅模子。紅模子找著了,在銀瓶的針線筐下壓著;拿到紅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硯台,想趁徒兒們描紅時候,自己默寫一段司馬長卿的《長門賦》。老汪喜歡《長門賦》中的兩句話:“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去窗台上拿硯台時,突然發現窗台上有一塊剩下的月餅,還是一個月前,陰曆八月十五,死去的燈盞吃剩的。月餅上,留著她小口的牙痕。這月餅是老汪去縣城進課本,捎帶買來的。同樣的價錢,縣城的月餅,比鎮上的月餅青紅絲多。當時剛買回。燈盞就來偷吃,被老汪逮住,打了一頓。燈盞死時老汪沒有傷心,現在看到這一牙月餅,不禁悲從中來,心裏像刀剜一樣疼。放下硯台,信步走向牲口棚。喂牲口的老宋,戴著鬥笠在雨中鍘草。一個月過去,老宋也把燈盞給忘了,以為老汪是來說他孩子在學堂搗蛋的事。老宋的孩子叫狗剩,在學堂也屬不可雕的朽木。誰知老汪沒說狗剩,來到再一次新換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聲。一哭起來沒收住,整整哭了三個時辰,把所有的夥計和東家老範都驚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