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儲麵露嘉許,道:“你不會言盡於此,繼續說。”
“若能再尋世家大族投附,幾番遭拒看似山窮水盡,然後北上直逼江津。張東即使未必全信,也會盡起好手,在大江的南岸阻截。那時你就可以便宜用事。”
“果然不愧是六俊之後。蒙亦應是如此。”
徐汝愚猶豫片刻,終於問道:“隻是不知你與張東有什麼深仇大恨,欲殺之而後快?”
吳儲眼中精光一閃即沒,麵色陰鬱下來,似沉浸往事之中不可自拔。徐汝愚見他麵色變得極為難看,目光時而凶狠,時而悲慟,時而陰沉,時而輕柔,轉瞬數變。不禁後悔問出這樣的問題,禁不住害怕起來,不知做什麼好。 幸好隻過片刻,吳儲神色恢複正常,目光陰狠的瞟了遠處四人一眼,說道: “你真想知道?”
徐汝愚迎上他的目光,猶豫了一下,肯定的點點頭。
“那好,我們另尋地方,免得讓那四隻狗察覺出什麼。”
兩人結帳離開茶樓,另在津水河畔尋了一處食店進去,見無喬裝之人,便安心坐下。
“沿津水而上,距江津城三百五十餘裏,有一個小邑名喚博陵,隸屬於永寧郡清河府,我吳家是博陵的大族,曆任博陵都府都是出自我們吳家。博陵雖然居戶不隻有萬餘,但控扼津水、淮水,乃是兵家形勝之地。張東剛剛在永寧郡崛起,隻有儀興、白石兩府八邑,東臨東海郡,見拒於陳昂,東北是伊家青州。那時宰父徒據有江津、清河、南陽三府,但其施政暴虐,如狼牧羊,世家平民都不堪其擾,於是密謀引張東進入江津將宰父徒驅逐出永寧郡。當時家父率我吳族千餘精兵追隨張東。張東借道博陵侵江津,我吳家為他阻截清河府的援兵,後來又助他謀取清河府。 張東回師江津經過博陵的時候,大軍陳於津水之畔,約我父兄四人到博陵城外飲酒慶功。我父忌之,讓我臥病城中,領兵以防有變。果然,宴罷伏兵乃出,張東縛著我的父兄來到城下,讓我棄城獻降,交出清河衝陣術。我父兄不堪其辱,嚼舌自盡。城困半個月而破,我族隻有我等十七人突圍得以脫身,其餘諸人或死或俘。群雄爭霸,無所不用其極。我族踞博陵形勝之地,又有家傳的清河衝陣奇術,雖然在亂世不爭霸奪土,但是強豪深深忌憚我吳家。在亂世之中,不思進取,遭受淘汰,也沒什麼是非可講。可恨張東狗賊,俘我愛妻,欲強之,見我妻抵死不從,就刀架在我不足月的孩兒頸項上逼之。我妻受辱身死,張東烹我兒與那一戰出力者共食之,我族被俘一百二十三人盡遭屠戮。”
最後數言,吳儲虎軀劇顫,言語哽咽,雙目之中蓄滿仇恨之淚。徐汝愚心頭如加巨力,呼吸困難,終於也控製不住湧出熱淚。
兩人各自沉思,再無言語,直坐到日薄攝山,晚霞積空。 津水之上粼粼波光,尤如藏金,一道道在垂柳長曳的枝條下蕩漾開來。此時有數十艘畫舫係於岸邊,有歌聲渺渺傳來,細聽去,卻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悲壯歌曲,歌者反複吟唱,愈加頓挫蒼涼,此時日沉山後,水煙興起,暮色漸深,隻是歌聲繞梁不絕,愈加嘹亮。
琴聲錚錚忽起,悲昂轉折,徐汝愚聽出那是古樂《國殤》,是祭祀守土戰死將士的祭樂。歌者稍頓,複用那悲涼的歌喉和唱: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 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遙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徐汝愚憶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群雄並起,逐鹿天下,互為仇讎。天下蟻民,或受役使,或遭屠戮,生者無使有歸,親人殘存,群雄使之然也,天下視之為仇讎。吳儲為仇恨蒙蔽,投附青州伊族,十年練成數千鬼騎侵擾儀興、白石等地,兩府六邑,十戶難留其一,那適逢其難的人一定會非常仇恨他了。想到這裏,對吳儲的同情之心便淡了許多,收住悲切,卻更加沉浸於歌聲那無邊無垠的悲涼中去。父親常言,人最易受到蒙蔽,執著自己的信念,卻讓旁人受到傷害。如此看來,仇恨便也是使人受蒙蔽的信念了。父親臨死也不忘囑咐我忘卻報仇,想是不希望我受到仇恨的蒙蔽。隻是聽吳儲說自己經脈受損,怕是活不長久,報仇之事更是無從提起。
一時想呆了,直到吳儲拍醒他,方覺察已是月至中天,星漢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