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長歌
(中)
剎那間,朱翊鈞的心中又痛如刀割。
但是,理智卻告訴他,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心軟 。如果他包庇了張誠這次,就等於告訴皇宮內的大小太監,他這個皇帝可以隨意欺騙。而如果連身邊的太監都開始肆意欺騙他,皇宮對他來說就不再安全,他早晚會像武宗皇帝死得一樣稀裏糊塗。(注 1:明武宗朱厚照,三十一歲落水染疾,數月後不治身亡。他的落水和死亡,都有許多蹊蹺之虛。)
“你的幾個侄兒和義子,朕會下旨撤了他們的職。” 咬著牙深吸一口氣,盡量不跟張誠的淚眼相對,萬歷皇帝朱翊鈞大聲宣布,“隻要他們沒有參與兩國和議之事,朕就不會抄他們的家,也不會斷了他們今後的上進之路!至於你自己,如實招供吧,朕盡量讓你活著離開北京!”
所謂活著離開北京,就是逐出皇宮,押回原籍去把牢底坐穿。這個結局,對掌印太監張誠來說,無異於從雲端之上被打入了萬丈深淵。然而,當他聽完了這個許諾,竟猛地一晃身澧,擺腕掉架著自己的錦衣衛,再度轉身跪倒,向朱翊鈞重重磕頭:“奴婢謝皇上!奴婢自知最該萬死,能不牽連家人,已經心滿意足!”
“你下去吧!” 朱翊鈞輕輕揮了下手,轉身走向書案,孤零零的影子,被燭光拉長、縮短,縮短,拉長,變幻不定。
“皇上,奴婢去了。” 張誠抹了把臉上的血和眼淚 ,站起身,一邊倒退著往外走,一邊大聲進諫,“奴婢這回不是參與國事,奴婢有幾句話,不說就來不及了。陛下,倭寇可以背信棄義,但皇上和朝廷的顏麵,絕不能丟 !”
“你說什麼?” 朱翊鈞的身澧猛然一僵,旋風般轉過身,眼睛裏射出的目光宛若兩把鋼刀。
“奴婢是個佞幸!” 張誠停住腳步,仿佛擔心自己沒等把話說完就會死掉一般,越說越快,“佞幸所說的,肯定都是讒言,陛下聽聽就算了,千萬不要采納。倭寇貌醜性狹,狡詐善變 ,背信棄義和臨時反悔,都屬正常。而陛下您乃聖明天子,朝廷之內,又是群賢畢至,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被幾個奸佞騙了三年之久!”
“滾,滾出去,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奸佞,就休要再信口雌黃 !來人,押他走,朕這輩子不想再見到他!” 朱翊鈞的臉,頓時漲成了青紫色,手指宮門,大聲咆哮。
“遵命!” 幾個做事不利的錦衣衛,被嚇得頭皮發乍,慌忙又架起了張誠,倒拖著向外狂奔。這一回,張誠沒有掙紮,也沒有開口求饒。閉上眼睛,任由對自己隨便虛置。
“奸佞!白眼狼,不知道好歹的王八蛋!” 朱翊鈞餘怒難消,轉過頭,將書案上的奏折全都掃落在地。
周圍的太監、宮女們誰都沒膽子上前撿拾,更沒膽子出言相勸 ,一個個低下頭去,眼觀鼻,鼻觀心,如土偶木梗!
“奸佞!白眼狼,王八蛋!”
“奸佞,蠹蟲 ,城狐社鼠 。朕就不該相信你們!朕把你們滿門抄斬!“
“奸佞,國賊……”
一邊罵,他一邊將奏折踩來踩去。足足發泄了一炷香時間,心中的怒火才終於開始減弱。喘著粗氣,大聲吩咐:“孫暹,給朕滾進來收拾!”
“遵命!” 門外當值的一眾小黃門背後,秉筆太監孫暹答應著閃出,快步走到禦書案前,彎腰 收拾地上的奏折。
周圍的“土偶木梗”們,也瞬間又變成活人,爭相蹲下身幫忙。不多時,就將地麵上的奏折收拾得幹幹凈凈,交給孫暹重新排了順序,端端正正擺在了禦書案頭。
“給朕叫一碗參湯來!” 朱翊鈞不耐煩地看了孫暹一眼,忽然覺得此人遠不如張誠用起來順手,雖然,雖然他今晚除了要求此人撿奏折之外,並沒安排此人做其他任何事情。
“皇上稍候,奴婢這就去禦膳房!” 孫暹極為有眼色,立刻感覺到了朱翊鈞對自己的不滿。連忙答應著轉身離去,兩條腿兒邁得比逃命還要快。
朱翊鈞看了,心中頓時又湧起一股煩躁。瞪圓了兩眼四下掃視,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到合適的發泄目標,隻好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禦書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