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輪流轉(3 / 3)

傅雲鵬本人寫檢查的技藝已經爐火純青,一套文字行雲流水,酣暢淋漓,有感情有文采有思想有深度,揭蓋子挖根子,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檢查方式。領導拿起一看:嗯,教訓是深刻的,認識是觸及靈魂的。嗯,很好嘛。

鄭雨晴拿著第三稿檢查,按高飛導演的布置,滴了眼藥水,哭喪著臉來找傅雲鵬。老傅第一次屁股坐在板凳上,翻頁看完。老傅認真地點了點頭:“嗯,這次觸及靈魂了。”

鄭雨晴眼淚奪眶而出,有一部分確實是真實的眼淚:“寫完這稿,我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感覺自己像泡臭狗屎,活著費糧食。”

老傅有些不忍,也怕孩子心理負擔太重,會出事:“雖然觸及靈魂了,不過好像都捅穿了。你也沒那麼差嘛!這稿檢查寫得不錯,除了說自己是臭狗屎,檢查是要進檔案的,你還要注意下措辭。總之,務虛的方向是對的,不要務實。領導不要看事件的過程,你前幾稿寫的,什麼意思?還想跟領導討價還價?按你前兩稿的意思,不是你錯了,是領導批評錯了是吧?還非要弄個是非曲直,責任五五開是吧?別哭了,擦擦眼淚。寫檢討嘛!幹這一行必備素質之一。不會寫檢查的記者,不是好總編。”

鄭雨晴被老傅逗得鼻涕泡都吹出來了:“還總編呢,我能再當記者就不錯了……”想想又難過得掉眼淚。

老傅轉身抄來個文件夾遞給雨晴:“喏,看看。”

鄭雨晴翻開文件夾一看,撲哧笑了,文件夾麵子上寫著“我的檢查”。老傅一指後排書架:“喏,這一排,都是。”

如果檢查也算作品,那這些年傅雲鵬也叫著作等身。不過倘若領導認真去看傅雲鵬的檢查,就會發現這個老傅寫的全是廢話—確實痛罵了自己,但卻搞不清他犯了啥錯誤。幸好領導是隔三岔五換一茬,否則,領導一定會覺得每篇檢討是如此地麵熟,好像前生哪裏遇見過。

鄭雨晴前麵交來兩稿都沒獲得通過,並非他老傅有意為難鄭雨晴,也不是摳門,不願意給鄭雨晴傳經送寶點撥捷徑,而是老傅一廂情願地認為,鄭雨晴是可造之才,可造之才怎能不會寫檢查呢?!他傅雲鵬之所以能夠在總編位子上坐著,並且將一直坐到退休,不至於像前任老王那樣,忽然就被調離新聞單位,發到某個區辦企業當廠長,全憑著這門獨有的生存技能。

不過,傅雲鵬當上總編,這輩子官路就算到頂了。以他的人品、能力和才幹,幹個宣傳部長綽綽有餘。可惜老傅身上文人氣過重,清高到從不跑官要官,又愛才惜才。像這種替人挨板子做檢討的事情,老傅不知道做了多少回。每次幹部選拔,組織部長翻著老傅檔案裏那一年比一年厚的檢討,直歎氣:“唉,這個傅雲鵬!真拿他沒辦法!”

傅雲鵬領頭,帶著手下大大小小的報社中層幹部,從副總編到部門主任,加上值班編輯和闖禍的鄭雨晴,一串人馬聯袂組團參加擴大會。這可能是江州市委曆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常委擴大會了。會議室地方不大,傅雲鵬帶來一幫人,呼呼啦啦鋪開來居然站不下,鄭雨晴按資曆被擠到門外了。她麵前是參差不齊的三四排人,隻能看著一溜高高低低的後腦勺,有的毛多有的毛少。瘦小的鄭雨晴,混在一群高低胖瘦的大佬裏麵,她這個始作俑者,反倒邊緣化了,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囉。

傅雲鵬站在第一排,第一個代表報社沉痛宣讀檢查。他雙手捧著檢查,抑揚頓挫,中氣十足,表情嚴肅,痛心疾首。報社其他人都跟著沉痛莊嚴地低頭配合,隻有鄭雨晴夾在人縫裏,好奇地左右偷看,來之前的擔心和害怕不翼而飛,反而覺得有點像唱戲般的可笑—這個舞台上的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地唱自己的戲份,全情投入地忘記了沒有觀眾。

傅雲鵬讀完檢查,跟著就是各人宣讀各人的。挨到最後輪著鄭雨晴念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三小時,領導們對念檢討這事情產生了審美疲勞,稀裏呼嚕地,抬抬手,通通過關!

回到報社後,鄭雨晴老老實實到行政科領了圍裙和套袖,穿戴整齊去了資料室—不許上崗的結果,她是真切聽見的。

傅雲鵬晃晃悠悠地走進資料室,挑眉一樂:“喲,來報到啦?”

鄭雨晴噘嘴不搭話。

老傅問:“你們學校怎麼教你的?做文章做文章,文章是要靠人來做的。這裏麵大有技巧。常言道,一句話叫人笑,一句話叫人跳!你這次的報道,雖然字數不多,卻影響不小,搞得領導和報社都被動。我希望你今後無論是做新聞還是幹其他事情,先問問自己的初心。”

鄭雨晴詫異:“初心?”

“我知道你對江心島有感情。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的初心是幫他們,現在的結果呢?新聞報道,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能聽風即雨,他們那些人,大多沒什麼文化,不懂經濟,也不了解科學,事實上,你采訪的對象,大多都是這樣的。但你不能和他們在一個水平上啊!領導批評咱的話裏,有一句是非常正確而且有水平的:你不能光聽采訪對象怎麼說,你還得聽聽專家的意見,了解政府為什麼做這個決策。還原事實真相,這才是記者的本分。”

鄭雨晴把套袖一摘,丟桌子上,嘴巴噘得老高:“反正不當記者了。您今天既然給我上課,我就把您當成我的老師,學生有事不明,向老師請教。新聞工作者的職責是什麼?就是追求真相!我大半夜跑去江心島,聽到的看到的就是真相!我把這些寫成稿子,有什麼錯?”

傅雲鵬被眼前的小姑娘給逗樂了:“怎麼?寫三稿檢討,氣堵在心口消不掉啊?”

“四稿!”

“還不服氣!你那稿子是道聽途說,就是有聞必錄!你知道什麼是有聞必錄?”

有聞必錄出自清朝張春帆的《宦海》,拿清朝的標準來套當下的新聞,這也太不與時俱進了。鄭雨晴知道自己確實是錯得可以。

老傅讓她想想:“這次為什麼會借你的標題生出這麼大的事?因為宣傳的確有導向作用。你看,我給你換個標題,這稿子一點問題都不會有。”老傅在紙上寫:“江心島為何建化工廠 聽本報記者為你答疑解惑”。

鄭雨晴一撇嘴:“四平八穩,味同嚼蠟。”

老傅笑了,轉身離去:“小姑娘,你要是搞一輩子報紙,能像我這樣四平八穩做到退休,你就算功德圓滿嘍!”

鄭雨晴又戴上套袖,走進資料間問資料室主任:“我幹什麼?”

但資料室根本沒她的活,主任還抱怨,我這又不是流放地,怎麼一有錯誤就說要發配過來?

鄭雨晴:“我……我回不去了。”

主任:“那你回家!我沒接到你調崗的通知。這裏沒你的崗。”

鄭雨晴一下就愣住了,“下崗”就是這意思吧?眼淚嗡地就湧上眼眶。

正站著,手機響了,鄭雨晴接電話的聲音都哽咽了:“喂,劉姐……我在資料室。”

劉素英大驚:“你在資料室幹嗎?!我這一屁股事等你幹呢!趕緊回來!”

鄭雨晴蒙了:“不是……不是把我發配到資料室了嗎?會上老傅都跟領導彙報過了。”

劉素英哈哈大笑:“快回來!你難道不知道報社都是地下工作者嗎?”

鄭雨晴徹底迷惑了。

鄭雨晴又回新聞部了。

劉素英把幾個采訪任務騰騰騰丟給鄭雨晴,臨出門前半真半假地指著鄭雨晴的腦袋:“你戴罪立功啊!想偷奸耍滑那是不行的。你讓我們一屋子人都為你寫了檢討,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啊!哪有那麼好的事!趕緊幹活!”

鄭雨晴開始解圍裙套袖。

鄭雨晴將犯錯誤以後寫的第一篇稿子交上去的時候,劉素英把鄭雨晴叫到身邊:“都讓你去資料室了,你怎麼還敢這樣寫稿?這不是給領導添堵嗎?”

鄭雨晴徹底崩潰了:“大姐,我去資料室了,你把我叫回來,我回來了,你又讓我去資料室,你們是不是想開除我呀?”

劉素英嘿嘿笑了,刮鄭雨晴的鼻子:“不是叫你戴罪立功嗎?咱這裏一個蘿卜一個坑,該你幹的活一點都少不了,但你的名字不能出。你這名字一上去,領導又火冒三丈。改個筆名,繼續報道。”

鄭雨晴擦眼淚問:“那我叫什麼?”

劉素英回頭問同事:“上次朱寶華出事以後,筆名叫啥來著?”

同事回答:“牛玉十。”

劉素英思索片刻,指著鄭雨晴的名字說:“那你就叫關一日吧!關的時間也不長。很快就放出來了。”

鄭守富看到鄭雨晴的新筆名,歎息:“小傅這次真的是搞殘廢掉了,PC項目停建了,他升半級的希望又破滅了。”

許大雯一撇嘴:“他呀,他不升官,倒是幫他了。他那個臭脾氣!”

呂方成翻報紙,發現一個新名字,關一日,跟見到新大陸一樣:“咦,雨晴,你們報社還有人叫這種怪名字,這人男的女的?”

鄭雨晴一巴掌拍他頭頂上:“這就是我。”特別不好意思地補充一句,“化名。”

呂方成大笑不已:“我的乖啊,你在共黨報紙上搞化名,算哪家的地下工作者呢?”

鄭雨晴有些不耐煩:“哎呀,就關一日,馬上就放出來了。都賴你!我告訴你,這名字,也是對你的警告,要節製!”鄭雨晴伸出一根手指。

呂方成笑得滾到床上。

鄭雨晴打他屁股:“你還笑!你還笑!就你毀我前程!”

呂方成色癆癆地湊近雨晴:“小關,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