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彭府的消息是陳霜帶回梁京的。
他快馬加鞭,在城門處碰到了正巧出城的紀春明。紀春明以刑部大司寇身份往南去督辦一起貪墨案子,看見陳霜身影,他立刻命人停馬下車。
“真是嶽蓮樓幹的?”紀春明把陳霜拉到一旁,開口就問,“一百一十三口人!十二個不足十歲的稚子,還有七位懷有身孕的女子,四十多個老人,嶽蓮樓……怎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那彭呂金盆洗手之後再沒做過拍花子行當,他用積攢的銀錢在江州開了幾家商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晚年了,更是廣開善緣,在彭府後院設下收留孤兒寡母、流浪孕婦或重病老者的善所。滅門慘案中,連那善所也被屠得一幹二淨。
陳霜不答,反問他:“這案子是江湖中人所犯,可否按江湖慣例來辦?”
紀春明低聲道:“不成的!江州城守本想把這事情壓下來,可彭呂聲名太盛,殺人的又是赫赫有名的明夜堂中人,我今朝從刑部離開時,已有不少折子,說的都是這件事。即便是我也無計可施。”
陳霜不解:“為什麼?”
紀春明:“死者一百餘人,這是天大的案子,刑部要管,常律寺也得管。常律寺現在由夏侯信看著,他是什麼人你也清楚。”
陳霜臉上陰霾更盛:“如今江湖上也有人要發緝殺令,我在江州沒尋到嶽蓮樓。”
紀春明:“……陳霜,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他幹的?”
陳霜張了張口,卻不能回答。
在彭府滅門案子發生之前,他在江州見到了回去打理宅子事務的阮不奇。阮不奇告訴他,那彭呂就是當年拐走嶽蓮樓的拍花子。
嶽蓮樓確實有殺他的理由。
陳霜回到梁京的明夜堂總堂,還未進門便聽見院中一片吵嚷之聲。沈燈被無數江湖人圍著,不時抬起手,用衣袖遮擋噴濺的口水。
草草一聽,都是罵人的。罵完嶽蓮樓罵沈燈,罵完沈燈罵章漠。
陳霜從後門進入明夜堂後院,看見章漠正從書房走出,麵色陰沉。
章漠看完陳霜帶回的信件,眉頭愈發擰得緊。
彭府滅門慘案太大、太重了,事發不過半個月,連梁京城也布滿各種傳言。有說嶽蓮樓化身修羅的,有說嶽蓮樓帶著明夜堂數百人大開殺戒的,流言借勢,越傳越離奇,根本壓不下來。
“嶽蓮樓人呢?”陳霜問。
“不知。”章漠躍上屋頂,“你和沈燈看著點兒家裏情況,我去找他。”
梁京說大不大,章漠熟知嶽蓮樓平時會去的幾個地方,但一圈找下來,無論是潘樓還是雞兒巷,到處都不見嶽蓮樓身影。
春風春雨樓裏和嶽蓮樓交好的幾個姑娘小夥兒,見了章漠還問他嶽蓮樓情況如何。眾人都不大願意相信嶽蓮樓會殺這麼多老弱婦孺,可鳳天語和那乞丐描繪的模樣,又確實是嶽蓮樓。
直到夜幕低沉,章漠才發現玉豐樓閣樓屋頂上有人點了一盞小燈。
那燈如星如豆,不細看根本不能察覺。他掠上樓頂,站在點燈之人麵前。
嶽蓮樓麵色平靜如水,盤腿坐在樓頂,就著微弱燈光吃杏子。
他給章漠遞去兩個,章漠接下了,坐在他身邊。
“你還記得咱們重見時的事情麼?”嶽蓮樓忽然問。
章漠正要問他江州的事情,聞言一愣:“怎麼說起這個?”
嶽蓮樓固執:“快說,記得麼?”
章漠自然是記得的。
父親被莽俠囚禁之後,武林中人懼怕莽俠名聲,不敢多言。母親白心鳳帶著年幼的他離開明夜堂,把他安置在北境的親人家中。也正是那時候,白心鳳和章漠在山中遭遇強匪,恰好碰上巡山的靳明照,兩家這才結緣。
之後過了數年,白心鳳費盡心思救出丈夫,才能重振明夜堂聲威。
在這數年間,章漠吃足了常人不能吃的苦,幼時那些輕盈活潑的心境早已無蹤無影。明夜堂重建完成後,受盡折磨的章鳴病垮了,白心鳳帶他四處求醫問藥,明夜堂所有事務全都落到章漠身上。
好在身邊有沈燈,章漠在他的教導下很快熟悉明夜堂事務,活脫脫是一個小號的章鳴。江湖上還記得他名字的人不多,人人見到了都要喊他一聲“少堂主”。
那年冬季,白雀關外有流浪的大瑀武林人回到梁京,來尋明夜堂的庇護和幫助。那些都是章鳴年輕時的朋友,章漠自然全力接待。當時正逢梁京大雪,武林人吃飽喝足,要去聽曲,可潘樓被雪壓垮半個屋頂,已經關了。
眾人吵吵嚷嚷地往雞兒巷去,章漠與沈燈隨在後頭,遠遠看見雞兒巷巷口一處彩樓掛滿銀色小鈴鐺。沈燈稱那是離開梁京多年的舞班子晴霧閣,前幾日才回來的,聲勢浩大。
一行人便湧入晴霧閣,各自坐定,台子上有人正在表演。
那台子渾圓,周圍坐著一十八位俏麗琴師,各自蒙著輕薄麵紗,彈奏不止。台中一位身著火紅色衣裙的長發女子,手腕、腳踝結了鈴鐺,脖子上纏著一片花紋繁複的纏帶,纏帶邊緣也綴滿了小拇指般大小的鈴鐺。
她身體柔若無骨,每動一處,便有清澈鈴聲從密密琴聲中突圍而出。
耳力強的武林人紛紛低聲議論:這舞姬身懷渾厚內力,否則不能催出這樣清越入耳的鈴聲。
章漠沒仔細聽眾人說什麼,那舞姬懾走了他全部心魂。
舞姬妝容濃豔,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尾幾道細細金線,往鬢發延伸。她額間點了花鈿,雙唇火紅,攝人心魄的豔麗中又帶幾分純然天真。這似乎是她最為擅長的舞蹈,周圍一片喝彩之聲,她看向哪裏,哪裏就有人尖聲呼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