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鯨舟(正文完)(2 / 3)

靳岄靜靜看他,還是那句話:“你的想法呢?”

賀蘭碸半晌才說:“沒有你我不可能成為狼麵侯。沒有你,賀蘭碸也不能夠來到這裏。我一直朝著你奔跑,靳岄,你給我一個答案。”

靳岄抱住他:“你有自己的狼鏑,你還有自己的心。”他側耳傾聽賀蘭碸胸膛的心跳:“這回換我朝著你跑吧。”

溪水恢複平靜,緩緩流動,夏日的螢火在林間草叢裏翻飛,孤狼長嘯,雪山千年前就佇立在馳望原。或許千年後也一樣。巋然不動的,日夜變幻的,在他們身邊沉默傾聽。

賀蘭碸抱緊了靳岄,許久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句:“我想留下來,繼續當狼麵侯。”

他怕靳岄生氣,但靳岄絲毫沒有。年輕的黑眼睛裏盛滿真心誠意和喜悅,他的月亮捧著他的臉,稀裏糊塗、沒頭沒腦地親他,親完眉毛親眼睫,親完鼻尖親下巴,小獸一樣又皮又壞地在他懷裏拱來拱去。

“好威風啊,狼麵侯。”靳岄笑著看他,很輕地說話,聲線軟得像掠過他們鬢角的風,“你說對了,我愛你發狂。”

靳府杏子成熟時,靳岄果真回到了梁京。

他是同夏侯信、建良英一起回的,沒進家門先進宮門。宮中熱鬧極了,岑煆的第一個孩子剛剛出生,赤燕王和王妃又來朝參拜獻上寶物,總之一片繁忙。靳岄等得無聊,內侍知道他是岑煆好友,如今又是永毅侯世子,對他十分恭敬,親熱程度和以往大相徑庭。

靳岄不適應這種親熱。他捧了碟糕點在德政殿外頭的院子裏邊晃邊吃,忽然看見草叢中有棵新苗,剛剛種下不久,土腥氣仍濃。

“這是什麼樹?”

“小將軍,不是樹,是茶花哩!”內侍仍習慣喊他小將軍,“官家想看茶花,赤燕王特地帶來的,好幾株呢。”

靳岄心頭確實有幾分難言的感動:“也不知能不能活。”

一直等到他昏昏欲睡,岑煆才匆匆奔來。他接了夏侯信的奏報,拉著靳岄上下打量,確定他平安無恙,立刻又問起賀蘭碸如今情況。靳岄又困又累,回到家時沒來得及跟母親和姐姐多說幾句話便睡著了。

第二日他一早醒來,誰也沒驚動,先獨自在府裏仔仔細細地走了一遍。假山石仍在,桃李杏樹仍在,池塘仍在,隻是換了幾尾魚。母親新養的貓狗對他這個來去自如的陌生人充滿警惕,縮在灌木叢下悄悄看他。

“爹,我回來啦。”他站在院子裏,衝不在此處的人,悄悄說話。

他等到母親和姐姐起床梳洗,三人親親熱熱用了早飯,手挽手出城掃墓。這次回京,他心中毫無牽累與掛礙,開心坦蕩,走路仿佛帶風。岑靜書說他長大了反倒沒點兒沉穩,靳岄認真聽教,沒走兩步腳底又像生了風一樣快活。

中秋夜他本該回到萍洲和賀蘭碸一起過,但娘親和姐姐百般挽留,靳岄便推遲了歸程。此夜正和紀春明、嶽蓮樓等人飲酒看燈,嶽蓮樓一個勁追問章漠何時啟程去萍洲見白霓,並與白霓結為姐弟。章漠煩得很,點了他啞穴,嶽蓮樓說不出話,嘴巴仍叭叭亂動,滋擾他人。

酒才過半,官家派人請靳岄進宮一敘。

宮中也四處點燈,光華燦爛。岑煆在花園的亭中接待靳岄,兩人說說笑笑,靳岄一直等著岑煆步入正題。

一壺酒幾乎見底時,岑煆有了幾分醉意。他盯著靳岄,沒頭沒腦來了一句:“真的不能留下幫我?”

靳岄仍是毫不猶豫:“不留。”

“白霓信中說,你和賀蘭碸之後有遠遁江湖的打算。但賀蘭碸如今在北軍中操練莽雲騎,在莽雲騎練好之前,你總不能就一直跟在他身邊,什麼都不做吧。”

“什麼都不做多好啊。”靳岄打了個飽嗝,“狼麵侯養著我呢,我願意。”

岑煆:“……以前可不知你這般厚臉皮。”

靳岄笑了:“人總是會變的。”

岑煆立刻抓住他這個話頭:“那你的想法還會變麼?”

靳岄斬釘截鐵:“不可能。”

岑煆知他堅決,終於不再提了。兩人又喝了幾杯酒,岑煆開口:“好罷,但你記住了,無論如何,我都把你和賀蘭碸當作我的朋友,隻要你們有事相求,我一定幫忙。”

“不敢勞煩官家。”靳岄笑道,“也不會有什麼麻煩事兒,我和賀蘭碸能文能武,都可解決。”

岑煆流露了幾分悵然:“我如今萬人之上,你們不打算當我朋友了。”

靳岄放下酒杯,迎著岑煆目光,緩慢而沉穩:“天下人人都是你的臣民,官家,身為九五之尊,你怎能有朋友?”

岑煆心中如被驚雷一懾,久久不能言語。是了,靳岄說對了。他妻子自稱臣妾,孩子以後將自稱兒臣,連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寧元成見了他也要下跪叩拜,禮數做足,高聲喊一句“臣”。

他成了天下之君,此後便隻有伏首之臣。

岑煆心內大慟。他是至情至性之人,以往為了自保,流露情緒的時刻並不太多。他低頭掩目,沉默許久,再抬頭時眼眶濕潤。

“我有一物要給你和賀蘭碸。”他命內侍取來一塊金牌,牌上刻有龍紋,背麵銘有靳岄的字。

“……這是什麼?”

“我的承諾。”岑煆說,“隻要岑姓子孫一日坐在這王座上,便絕不傷害你和賀蘭碸,還有你們的後人。”

靳岄大吃一驚,忙把金牌放在桌上,起身下跪:“官家,萬萬不可!”

岑煆硬把他扶起:“我不要你們跪我。既然你們不願意,我也不要你們當我岑煆的朋友。但這點兒庇護我還是有本事給的。你且拿著,若是實在不需要,把它融了、當了,換錢買酒也可。”

靳岄滿腔的話,如今是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岑煆這份心意如此沉重,他把金牌收入懷中,抓起酒壺,和岑煆重重一碰。

離開皇宮時,靳岄騎在馬上昏昏沉沉,忽聽道旁有人喊他。他猛一抬頭,麵前竟然是夏侯信。

岑煆給他那金牌絕對不是臨時起意,今夜匆匆召他進宮,卻已經鑄好金牌刻好字,就等著送到靳岄手上。靳岄慢吞吞下馬,腦筋一轉,便已猜出夏侯信在宮外等自己的原因。

“夏侯大人不必驚慌,”靳岄笑道,“官家和我吃酒敘舊,並沒有給我什麼不得了的承諾。”

他開口這一句立刻把夏侯信準備好的說辭全都給堵了回去。

岑煆給靳岄這塊金牌,確實和夏侯信有關。夏侯信回京後和岑煆誠懇談過幾次,說的都是他的不安。當夜他在萍洲城外,親眼目睹、親耳傾聽,北軍上萬將士如何山呼“狼麵侯”,又是如何對忠昭將軍的孩子靳岄畢恭畢敬。岑煆追封靳明照為永毅侯,靳岄身份地位又上一截,夏侯信心中常有危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