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也全是漫天鋪地的雪。靳岄冷得打顫,從夢中驚醒時幾乎在車內蜷作一團。
車外一片漆黑,白霓不在身邊,車隊正在風雪中緩慢行進。
他嚇得不輕,忙推開木格門大喊:“白霓!”
白霓騎在馬上,應聲而來。
車隊原本打算原地紮營過夜,但風雪由小轉大,來勢洶洶。虎將軍提議就近到燁台營寨歇息,等大雪過後再繼續往北都前進。
“別怕,我在呢。”白霓道,“虎將軍要帶我們去燁台營寨,就在前方不遠。”
靳岄縮回車內,緊緊關上木格門。暗夜中有馬嘶風鳴,紛紛灌入耳中,他全無睡意,裹著熊皮大氅坐在車內,不禁又想起梁京的事情。
大瑀自建朝起定都梁京,已有八十餘年。
靳岄在西北邊防軍軍部所在的封狐城出生,六七歲時官家一紙詔令,強行將母子二人召回梁京,之後他便再無遠行機會。
靳岄不是第一次當質。過去他和母親都是父親押在官家麵前的人質,如今他是大瑀押在北戎的人質,橫豎並無太大區別。
他不喜歡皇宮。小時候逢年過節會隨父母入宮麵聖,讓官家考問考問功課,讓聖人貴妃捏捏小臉,再不樂意也要笑得乖巧。因父親身為西北邊防軍統領,母親又是先朝帝姬,內侍臣子們個個見著靳岄,都笑作一團團顏色各異的金絲大菊,殷勤得讓人害怕。
宮裏的皇子帝姬們起初以為靳岄與靳明照相似,身懷豪氣,性情桀驁;但後來發覺,他體弱多病,武藝不精,是能花半個時辰看一朵覆霜山茶的呆小孩兒。
他們愈發喜歡逗靳岄玩兒,揉麵般揉他的小臉,宮裏的新奇玩意兒和金貴吃食常常流水般送往靳府。
靳家就在梁京內城:從朱雀門出宮,往東過岷州橋再南行半盞茶功夫便是清蘇裏。靳家在清蘇裏中央,一個不大不小的宅子。喵喵尒説
靳家有個練武場,靳明照不在家的時候,那是靳岄姐姐的地盤。靳家還有個學堂,請了梁京出名的西席先生,學生都是尚書的兒子太尉的女兒,偶爾還會有一兩位喬裝的皇子帝姬。
隻要西席與侍衛一疏忽,幾個皇子便帶著一幫小孩翻牆跑到清蘇裏,一路吃喝玩鬧過去,貓憎狗嫌。
當然,出了事兒,受罰的往往都是靳岄。
靳岄卻一點兒不惱那西席先生。老頭兒雖凶,但十分疼他,戒尺打了手心,隔日總會給他帶些吃食安慰:或是梅花包子廣寒糕,或是李子旋櫻桃煎,又或是炒銀杏炒栗子,熱騰騰裹在手巾中,珍而重之地在靳岄麵前打開。
靳岄鼻中發酸,打了個噴嚏。
白霓敲敲窗:“公子冷麼?”
“不冷。”靳岄縮進軟被與大氅中,“我再睡一陣,你不必擔心。”
他並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馬車搖晃著,他又回到了清蘇裏。回門的姐姐帶了許多糕點,姐夫偷拎一壺摻了酒漿的梅汁,隔壁方尚書的雙胞姐弟在牆頭喊他出門玩兒,管家撿的狗兒在花下睡覺,母親則挎著小竹籃在院中打果子,父親……靳岄沒夢見靳明照。
他跑出家門,卻見四野茫茫。遠之又遠的地方立著個高大人影,身負鐵甲手持長劍,正大聲喊他。
“岄兒——”
“爹!”靳岄朝他飛奔,卻被雪地絆倒,“爹爹!你來接我麼!”
那人卻不答,隻是一聲聲喊他,又痛又不舍。靳岄沒法從雪地裏站起,放聲大哭。
這回再醒,他流了滿臉的淚。車隊停了,靳岄聽見外頭有融融人聲,火光徜徉。他胡亂擦了把臉,振作精神。
車外,近百氈帳列布平原,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