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豪係整齊紐扣,他隱隱意識不妥,從蔣璐之口泄密,未免宣揚得太刻意,倒像裏應外合,東北的幾尊佛爺一向謹慎,契合他們的火候非常不易,快了,有趕場嫌疑,慢了,有猶豫的征兆,非得嚴絲合縫,否則功虧一簣,張世豪詢問牆角候著的花豹,“東北的情勢。”
花豹說,“炳哥在關彥庭的內部安插了臥底,老的失蹤了,新的還沒敗露。哈爾濱市檢察院協助省公安廳破獲了兩樁跨省賣淫大案,涉及十幾座城市,數百名婦女的惡劣組織,是公安部格外關注的案子,省委原本在河北省的施壓下死磕咱,被這起犯罪團夥搞得精疲力竭,沈良州僅用十一天一網打盡,有提拔他做省檢察廳副廳長的苗頭。”
這代表張世豪垮台引出的逃犯張秉南一係列風波,在東北大有由盛轉衰的頹唐之勢。沈國安隻手遮天,沈良州亦平步青雲,先前他精心製造的老子在仕途輝煌是虛有其表的假象,細思極恐,祖宗運籌帷幄幫沈家度過了中央考察、昭示正國級任命書千鈞一發之際,一己之力扛住了關彥庭操縱怒海波濤的黃金時期,時過境遷沈家大興,軍區押寶給參謀長的官僚,愈發急不可耐的棄暗投明,大肆倒戈是意料之中的事。昔年三足鼎立的陣仗,此時陷入真正風雨飄搖的,是關彥庭。
“東北一星半點的風吹草動,我要立刻掌控。”
張世豪跨步邁向大門,蔣璐掀開被子一躍而起,“豪哥!”她歇斯底裏吼叫著,猶如破殼而出的荊棘,胡亂抓向半空,試圖拴緊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遺憾他距離那般遠,她難以觸及。
“我沒錯,我跟了你五年,這五年捫心自問,我對得起你,對得起良知,對得起你偶爾施舍我那點好。我沒有背叛過,沒有傷害過,魯曼和陳莊誰不曾因愛生恨,她們在奪,在算計,大夢蘇醒,她們真的愛你嗎?她們愛的是揚眉吐氣,一份體麵,勝利的喜悅,沈良州唆使魯曼挖掘你的地下倉庫,她知道五分,瞞了三分,向他出賣了你兩分,換作是我,我一字也不會講。她也許為保命,也許為一條失寵的後路。而我。我籍籍無名,在你眼中,一度稀薄透明,可有可無。”
她抬起朦朧的淚眼,幾滴渾濁的淚流淌過黛色眉尾,“我不是哪個人的間諜,我隻是蔣璐,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女人,我深愛著不單屬於我的男人,自我欺騙麻醉,我一遍遍告誡自己,她們得意又如何,你是忘了我,我卻最長久。那段難熬的日子,我在吉林空曠的宅子裏,朝思暮想的盼著你。”
她顫抖撫摸著蒼白削瘦的臉頰,“我盼你盼出了兩條皺紋。一毫厘,零點零一寸,是我寂寞的落空的日日夜夜。我苦守著那一方狹窄的天地,我恨我不爭氣,恨我不如程霖,可我從沒有怨過你,一分一秒也沒有。”她拍打著胸口,“我愛你猶嫌不夠力,恨你多難啊,難得勝似殺了我自己。”
張世豪遙遙相對床鋪,無動於衷,窗戶的草簾虛掩著日薄西山的黃昏,他了無波瀾的麵孔交織著濃濃淡淡的光影,蔣璐慌亂無措朝前爬著,她踉蹌跪在床畔,“我求你了,豪哥!求你準許我留下這孩子。”
她似是感不到疼痛,床墊在她的摩擦下錯位,露出一截堅硬的鋼鐵柵欄,她無休止的叩首,額頭很快烙印一塊淤青。
“我會做事,我會在他長大前完成任務,我不在乎他為我帶來什麼,他活生生駐紮著,他投奔我來,我也是女人,有我的優柔寡斷,我的婦人之仁。我渴求溫存,我還有漫長光陰,我不幻想豪哥養我幾十年,我何德何能,年輕美貌時擁有不了你,年華老去時,我更不奢望。可孩子是我的依靠,我的希望和延續。魯曼說過一句話,我隻認可她這一句。她說經曆了你的女人,這輩子再愛不上其他男子,他們懦弱,無能,虛偽而作嘔。我們都毀了,毀在你擅長的蠱惑中,毀在你的真戲假情中。哪怕我懷的孩子令你憎惡,厭棄,視若無睹,甚至是我餘生的累贅,我也願意冒險任性一次。陳莊理智,其實不,我是最理智的。我明白怎樣才能存活,不被視為眼中釘,悄無聲息的度日。這三十年,我活得膽顫心驚,卻一無所獲,我想要的始終沒得到。”
她扯出一縷蒼涼的笑,“男人興起屠戮,爾虞我詐是家常便飯,作你的女人,就該膽大英勇,與你匹配。程霖是對的。”
蔣璐的哀戚崩潰,催發了張世豪快要泯滅的慈悲,可惜她沒資本複燃,曇花一現。他揉捏著鼻梁,“他的價值物盡其用後,打掉。別讓我說第二次。”
蔣璐絕望閉目,她胸腔溢出悶鈍低啞的嗚咽聲,“豪哥,我記得你說,你喜歡我懂事。我根本不願懂事,像無法無天的她,你氣她難馴服,還不是容忍到了現在。她有資格為你做所有女人該做的事,她的壞,她的歹,你當它無非是風月中的情趣,是女兒家的計謀。”
她神情恍惚盯著粉碎的一枝蘭花,“你的心不是捂不熱,焐熱的不是我們。”
張世豪沒說隻言片語,他拉開門走出,蔣璐像是被剝了筋脈,麵無血色跌坐在一團柔軟的棉被,捂著尚且幹癟的小腹渾渾噩噩啜泣。
我退無可退,和他迎麵相撞,禿頭搔了搔後腦勺,“豪哥,我攔不住勞恩小姐。”
張世豪的驚愕顯然未曾預料,我這麼靈通收到風兒,他知禿頭壞事,擰眉瞟了他一眼。
禿頭攔住一名進病房換藥的護士,“蔣小姐打胎最快幾天恢複?”
“打胎?”護士一臉匪夷所思,“蔣小姐這年紀,她情緒也不穩,打了後患無窮,以後還要嗎?”
禿頭機警瞧張世豪,後者眉頭蹙得更深,禿頭扯著護士手臂,“用進口藥,錢不是問題,保蔣小姐身子,胎兒是不要的。”
他們越走越遠,說得也愈發輕,聽不真切,我一動不動望著張世豪,他也望著我,我們在死寂的回廊裏,在搖曳的細弱塵埃中相視,半晌後他向我走來,順其自然握住我低垂的右手,像老夫老妻般,默契而靈犀。他察覺我寒涼近乎冰冷的體溫,動作略微一滯,“來多久了。”
我呆滯麻木的目光透過灌入天窗的晚霞凝視他,有瞬間的陌生。
我認得他嗎?
透徹嗎,完整嗎,真實嗎。
關彥庭陰險,祖宗暴戾,當他們的本來麵目一一曝光,無可藏匿,我憤懣,也惶恐。
我竟蠢笨至此,多少夜晚同床共眠,我連枕邊的男人都一無所知。
我愛張世豪的真,愛他對我的不遮掩。
愛他像颶風過境,摧殘我冥頑不靈的世界,顛覆我固步自封的執拗,讓我愛旁人的心髒,寸草不生,死於榮枯。
我愛他霸占我耀武揚威的吆喝,愛他咄咄逼人的專製欺淩。
我們不平等,我逆來順受,任他拿捏。
我們也平等,他不是我的天,我的靠山,我的救世主。
他是男人。
他用男人的方式,征服我的倔強。
為至死方休的男歡女愛,為這段偷來的風花雪月,我在叛變一切,他在強奪一切,我們皆動了各自半生最狼狽而瘋狂的心思。
情字當頭,欲蓋彌彰。
我禁不起它的破裂,禁不起它的深挖,禁不起它在現實中的變質。我要它是我記憶中,那場慘烈悲壯轟轟烈烈的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