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死心,帶著最後一絲希望追問他,“幾率小,有幾成?”

醫生躊躇片刻,哀歎說,“比0大不了多少。勞恩女士,您才二十二歲,身子怎麼拖累成這副樣子。”

我的五髒六腑猶如一潭死水,沉寂沒有了半點漣漪。

這幾年的榮華利祿,換回這個結果,到底值得嗎。

善惡終有罰,罪孽的輪回之手,誰也躲不過。

我失魂落魄回想著醫生的判決,沒留意腳底,絆倒在門檻兒,胸膛的灼痛令我的隱忍滿盤潰散,我匍匐在冰冷的瓷磚,捂著臉肩膀聳動,好半晌才踉蹌爬起,大夫將報告裝入一封檔案袋,“勞恩女士,死刑犯也有改判緩期,生養順其自然,心態調整好,福報賀喜也說不準。我為您開幾副重要調理。”

我停駐兩秒,麻木扯了扯嘴角,“不需要了,多謝您。”

我不知自己如何回去的,我渾渾噩噩遊蕩在街巷,猶如漂泊的孤魂野鬼,心髒被閹割出巨大的窟窿,無底洞般填充不滿,它在漏氣,它揪緊了我的皮與骨,令我窒息。

等我恍惚有了意識,站立於燈火昏黃的客廳,桌角點了一盞燈,很暗,卻暖,張世豪端坐在咫尺之遙的沙發,他瀏覽著一刊澳門本地的新聞報紙,玄關候著的禿頭一言不發接過我拎的坤包,朝我使了個莫名其妙的眼色,低頭進入廚房,關合住門。僅剩我們兩人的空氣彌漫著使我無所遁形的詭譎和壓迫。

我支支吾吾找借口逃離,“我累了,想早睡。”

我疾步走向臥房,手才按住門把,抖落報紙的沙沙聲隨即傳來,“站住。”

他喚住我,若無其事的翻閱報紙,“我招惹你了嗎。”他鎖定在我憂愁死寂的眉目間,“躲我。”

我生怕他知道我的狀況,情急中大聲反駁他,“我沒躲!”

他麵無波動,“今天去了哪裏。”

“市區逛逛。”

他不曾出聲,而是從茶幾玻璃下抽出一份醫學報告,平靜審閱著,我發現那是我的化驗單,頓時大驚失色,衝上去試圖奪回,他手微微一閃,避開了我。

“瞞著我幹什麼。”

像埋藏在深處無人知曉的一根弦,被一場瓢潑大雨衝刷,糜亂殘忍的撩撥著,我丟盔棄甲,慘烈投降,喪失了掙紮的尊嚴和理智,跌坐在他身旁,哭得全身抽噎不止。

他抱住情緒激動的我,輕輕拍打著顫栗佝僂的脊背,“沒關係。”

我不肯讓他看到我的狼狽和憔悴,我沒有勇氣接受他的眼神,我寧可張世豪怪罪我,厭棄我,甚至摔碎所有的東西,發泄他的怒火和絕望,也不願是他安撫我,當作從未發生。

我抓緊他襯衫,崩潰嚎啕,“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他悶笑,抬起我淚痕斑駁的麵孔,拂掉眼角一滴滴流淌的淚珠,它們不止,他拂一滴,下一滴便溢出,他耐著性子直到擦幹淨我的全部淚痕,他吻我的額頭和眼尾,“小五,我有你就夠了,我不是很喜歡孩子。”

我視線中,他的眼睛裏,是美夢一般的溫柔,無比炙熱,燙得我近乎瘋魔。

他怎會不喜歡。

我記得他擁著我,說他多麼歡喜,多麼期盼,他半生漂泊,刀山火海,他沒有家,沒有過一日安定的生活。

他那麼殷切而幻想,他或許三十五年都沒展露過那樣的目光。

他沒有過那樣的喜悅。

柔軟,和煦,純淨。

終是毀在我放蕩不堪的過錯中。

我從沒像此時此刻,痛恨我那段二奶的汙穢曆史。

我在他懷中哭得幾度暈厥,他打橫抱起我,放在蓄滿溫水的浴缸,他清洗著我的濡濕和渾濁,撫平我的瑟縮。

他用毛巾包裹住我頭發時,我從水中站起,不由他反應,正麵環繞他的腰,肆意且猖獗,我攀掛在他蓬勃的腹肌,仿佛妖嬈的水蛇,一寸寸流連而過,他當初也是這樣吻我,在那些罔顧綱常,放縱癡癲的夜晚、黃昏和黎明。

在露台,泳池,與射擊場,他給我快樂,食髓知味的風月。

我愛他沾染我的氣息,隻有我的氣息,我愛他和我相同的溫度,一點不差。我愛他在我依賴他、需求他,永遠的逢迎和滿足。

他結束,我再度俯身坐上去,像不知疲倦晝夜燃燒的火種,像一折又一折生生不息的老唱片,偶爾累得沒了力量,摟著他大口喘息。

一切歸為平靜,我如同脫了一重皮,我浮沉在和他交融的汗水與濕漬裏,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我披散的長發,窗外是喧囂的澳門,是奢靡的澳門,是充滿陰暗的澳門。

這座於我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此生都未想過,我有朝一日會在這裏拿著槍,與王法殊死反抗。

我凝望玻璃投射的赤裸倒影,我指給他看,“世豪,那是我們。”

他淡淡嗯,“是我們。”

我又笑又哭,蜷縮成一團,深埋他脖頸,像無助迷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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