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現在想想,我又有什麼權利恨父親,恨沒有生我卻養育了我的父親!
每次在家,都不是父親為我做飯炒菜嗎?父親退休後繼續喂豬種田不是為了我求學深造嗎?還有,父親又向我索取過什麼?倒是我這個不孝的兒子、這個不是他親生的兒子恨不能要了他的心嗬,現如今仍然讓他牽腸掛肚、食不知味!
我隻知道工作啊學習啊,又何嚐努力地孝敬於他!
難道每個月一次的回家探望就已經足夠?難道一次幾次的禮品就足已慰藉他的愛子情懷?其實,父親背後長長的痛苦、深深的悲哀、濃濃的孤獨,我又能讀出幾分、品出幾許!
父親嗬,從你平靜如秋葉的臉上,從你沉穩如蒼山的身軀,我怎麼看不出你一絲一毫的埋怨、一星半點的不滿呢?
還有母親!
那個在我九歲就撒手人寰的母親!
她的痛苦、她的悲哀,即便時代發展到現在,也很難得到人們同情,更別說理解了!
我眼前似乎出現了一條幾千年前就修好的很長很長的路,路上走著許多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蹌蹌,母親就走在其中。
“三從四德”勒索著母親,“無後為大”摧殘著母親,母親隻好去做“**”,去生下我們這些“野種”。野種……野種……野種……這個詞,在很小的時候好像聽別人說過,究竟什麼人說的我記不清了,隻記得那時侯母親緊緊摟著我不斷地顫抖,隻記得有東西流到我嘴裏留下的澀澀的酸酸的味道。
此刻,我的心仿佛被鋼針狠狠地紮了幾百下。
哦,母親,我苦命又偉大的母親嗬!兒子理解你的苦,同情你的痛!
你沒有錯,錯的隻是幾千年來的清規戒律,錯的隻是人們扭曲了的變態靈魂!
我像狂風暴雨中的一株纖弱的小草,我像驚濤駭浪中的一葉迷失的小舟。恍惚中,我感覺到自己似乎什麼都不是,好像一粒塵埃,不知從哪裏飄來,又不知往哪裏飛去。
是啊,我究竟是誰?我父親究竟是誰?39歲的母親為什麼要生下我,留給我這麼多的問題,這麼多困擾,這麼多的痛苦!我感覺到自己在夢中,如果這真是一場夢該多好,就這樣不醒來永遠生活在夢中多好。
可我知道,這是活生生的存在,這是冷冰冰的事實,原本在電影小說中發生的故事竟然無情地出現在我身上!
突然,我惱怒起來,一種做人的尊嚴驅使我與冷酷的現實拚搏廝殺他個幾百回合。
我凝視著鏡子中自己的臉。
從來沒有這般傷感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慘白,好像那聳峙的石崖峭壁;那惱怒的神情,猶如陰空即將炸開的雷電;目不轉睛地瞪著眼,眼睛裏射出厲劍似的綠光,又好像一觸即可燃起的焚燒一切的大火;雙唇緊閉,牙齒緊咬,似乎要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恥辱、所有的憤懣咬碎。
可不知為什麼,我又猛地把鏡子扔得遠遠的,攥緊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狠命地呼吸著,仿佛無法再活下去。
我感覺整個身心好像立在沙灘上的高樓,頃刻間就全倒了,全碎了,全化了,全變成了淚水,難以阻擋地傾瀉出來。
漸漸地,我仿佛變成了一粒塵埃,蕩蕩悠悠地漂浮起來,飛到了父親身邊,好像覺得父親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深沉、這麼濃烈地愛著自己。
我幸福地偎依在父親膝蓋上,仰望著父親:滿臉微笑,兩眼裏流露出喜悅的波光;嘴角漫溢出笑意,緊閉著的嘴唇也自然鬆弛開來,笑容一直波及麵頰。我感到了父親的溫暖和愛撫,感到了人生的幸福。
可當我再次抬起頭仰望父親的時候,父親居然不見了。
我慌張害怕了,我擔心恐懼了,我大喊大叫,爸爸、爸爸、爸爸……沒有人回音,隻有頭頂白白晃晃的陽光搖得人心碎神傷;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也不在,隻有四周曲曲彎彎的小路拉扯得我悲觀絕望。
我孤獨地跑啊心痛地喊啊,嗓子喊啞了,腿子跑軟了,最後卻喊出了飛霞。
她在我麵前蹦啊跳啊,尖利地笑著,刻薄地說著……野種……野種……野種……我迅速轉過身子,拚命地逃啊逃啊,可怎麼也擺脫不了她鬼魅般的身影,毒箭似的語言……野種……野種……野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