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說說笑笑地往回走,等撥開樹葉,葉嘉樹目光與宋菀對上,突然感覺到十分的窘意。他耳根泛紅,掉過身去,把T恤上的水擰了擰,就著濕的,就這麼套上。
到了阿吉兄弟家裏,葉嘉樹找阿順借了衣服換上,阿吉、阿順和阿喜則是換上了傈僳族的傳統服飾。
在家裏吃過晚飯,阿吉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向著村口出發。
天已經快了,半畝殘陽映在水裏,煙樹暮禽,綠水紅光,人在畫中走。
村口人頭攢動,場下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宋菀沒坐觀眾席,被葉嘉樹領去後放音響的地方。他給她搬來一張椅子,又往她手裏塞了瓶不知道何時拿來的花露水,對她說:“你就坐這兒看。”
沒一會兒,阿喜來後台找哥哥們,看見宋菀,走到她跟前,期期艾艾地問:“……姐姐,我能跟你一起看嗎?”
宋菀把阿喜往自己跟前一摟,笑說:“好啊。”
一段歌舞開場,拉起晚會大幕。節目全是各民族的歌舞,聽不懂,但聽不懂自有聽不懂的趣味。
阿吉在觀眾台架著攝像機攝影,阿順管後台調度,葉嘉樹是負責音響的。他就站在宋菀身旁,節目演出中間偶爾轉頭看一眼,她摟著阿喜正看得入迷。
晚會散場,又燃起篝火,大家不分演員觀眾,全在大場壩中央手拉手跳起舞來。阿吉和阿順也牽著也加入進去,葉嘉樹抬了個按鈕,把音響裏的音樂關了,夜空裏蕩起唱歌的和聲。
葉嘉樹轉頭看宋菀,“你去嗎?”
宋菀搖頭。
葉嘉樹也不勉強,從口袋裏摸出支煙點燃,把凳子拉近,在宋菀身旁坐下。
“玩得開心嗎?”
宋菀點頭。
兩人一起往跳舞的人群中看去。
忽聽“砰”地一聲,天光一亮,一蓬紅色煙火猝然炸開。
宋菀嚇得縮了一下脖子,條件反射循著那聲音去看,一朵又一朵,開了散,散了開。
歡呼聲、尖叫聲,潮水一樣地湧來。
葉嘉樹大聲問:“去近一點的地方看?”
“好啊!”
葉嘉樹丟了煙,抬腳碾滅,忽地將她的手一攥,向外飛奔。
宋菀被他拽得差一點跌倒,趔趄了一下,慌忙跟上。
他倆跑到了大道上,聽見發動機“嘟嘟嘟嘟”的聲響,恰逢一輛拖拉機噴著濃煙開過來。
葉嘉樹又問:“想不想吃雪糕?”
天上一陣轟鳴,宋菀沒聽清,“什麼?”
葉嘉樹將車子一攔,問了開拖拉機的老鄉兩句話,而後衝宋菀一抬下巴,“上去!”
“上去?”
葉嘉樹走了過來,“準備好。”
他忽地伸出手,在宋菀身後穩穩托住她的腰,往上一抬。宋菀嚇得趕緊抓住擋板,她回頭看了葉嘉樹一眼,一咬牙,抓著欄板翻上了車鬥。
葉嘉樹緊隨其後,一躍而上,動作輕盈。
那拖拉機是運竹子的,他們就這樣躺下去,拖拉機軋軋地碾著泥路,每一波煙花散盡,露出背後黑沉的夜空,星星就趕著似的爭先恐後落入眼中。
葉嘉樹手掌墊在後腦勺,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一枝竹葉拂到他臉上,他騰出手,扯了一片,拿手指把葉蠟擦幹淨,放在唇邊,一用力,一聲嘯音飛出去,鳥叫一樣。
宋菀仿佛被浸在一汪淺淺的水中,夜色和葉嘉樹吹出的聲音像浮力一樣托著她輕輕搖晃,像在半夢半醒間,寧靜而恍惚。
這一瞬間,哪怕隻有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總算掙脫了唐蹇謙的束縛,她在清晰的心跳聲中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渴望。折磨她也刺痛她。生的渴望。
拖拉機在村裏最大的雜貨店門口的場壩上停下,葉嘉樹道了聲謝,和宋菀一塊兒跳下車。
冰櫃就擺在門口簷下,昏昏暗暗的一盞外燈,燈下蚊子嗡嗡亂繞。
打開冰櫃,寒氣撲麵而來。
“喜歡什麼口味?”
“草莓。”
“沒有。”
“巧克力。”
“沒有。”
“芒果。”
“也沒有。”
“那有什麼?”
“隻有這個。”葉嘉樹揀出一支凍得梆硬的冰棍。
“……”
“湊合吃吧。”
兩人沿著石子路往回走,把冰棍嚼得嘎吱嘎吱響。
石子路上一排剛立沒多久的電線杆,沒有路燈,但月色皎潔,兩側水田裏被照得發亮,能聽見蛙聲。煙火已經放完了,遠山近水的寂靜。
“宋菀。”
“嗯?”宋菀轉頭。
葉嘉樹正看著她,那眼神她覺得陌生,好像他不僅僅是在看她,是透過她去看一些更本質的東西,一些,生命裏不得不臣服的東西。
葉嘉樹叼著冰棍,雙臂交叉墊在腦後,話含混不清,“我倆挺像的。”
懦弱的人才會粉飾太平,可他們又不夠懦弱,被本不重要的責任感束縛,一生困於不得解脫的囚籠。
他羨慕阿順阿吉和阿喜,茫茫紅塵中他們活得像這月光下的青稻田,為風折腰,不聽人命。
宋菀感覺有冰雪一樣痛感在漸漸掏空她的心髒,是了,她為什麼既感到害怕又想要靠近,因為相似。
可如果不是認識了這份相似並與其觀照,她原本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