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開車載著處理過傷口的葉嘉樹回清水街的路上,宋菀感覺到一種遲緩的恐慌。她以為在父親去世之後,她就再也不會明白恐慌是怎樣的滋味,因為天早就已經塌了下來,她是正正好接住的那個人。
她依然記得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桐原路99號的穿堂風裏,紗簾被風刮起又“啪”一聲地吸在玻璃窗上。天黃得出奇,在任何文藝作品之中那都是一種末日的景象。
當雨落下的時候,唐蹇謙也回來了,他大衣沒脫,站在背陽處,一道無法繞過的影子,“……他給你留了遺書……你要看看嗎?”
她尖叫著讓唐蹇謙不要過來,那道影子卻還是越來越近,最終一條鐵鑄般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撈起來,強硬地往她手裏塞進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他展開給她看,那上麵字跡歪歪扭扭,是暗沉的紅色。是血的顏色。
唐蹇謙手臂將她摟緊懷裏,像是要摟住一縷即將消散的亡魂,他說,“你以後還有我”。
她記得那時候自己是笑了。還有什麼“以後”。她一生所有的希望都結束在那個昏黃的雨天,隻剩下踐行紙條上宋靖東留給她的詛咒一樣的遺囑:“照顧好媽媽和弟弟。”
那場雨一直下到今天。
車速慢下來,滿街都是匆忙躲雨的人,
宋菀打開雨刷器,“南城還是這樣,雨說下就下。”她笑了笑,覺得這樣恐慌好像消退了少於。
葉嘉樹背上纏著紗布,隱隱的疼痛讓他提不起精神,隻是平淡地“嗯”了一聲。
上樓進屋,葉嘉樹跟宋菀打了聲招呼,進屋倒頭就睡。
宋菀忙過一圈回到臥室,在床沿坐下。他趴睡著,臉讓重量壓得變形,發絲落在額頭上,眉頭皺作一團。
她看著他,心裏出奇地柔軟,卻又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悲劇預感。
小時候下暴雨,隻一個下午,小學門口便淹了水,宋靖東淌著大腿深的濁流將她從大門口欄杆上方接出來扛在肩膀上,她舉著一柄聊勝於無的小紅傘,被雷聲嚇得一聲尖叫,趕緊撒了手。那傘被湍流衝向遠方,像飄在水麵上的一朵紅花。宋靖東步子邁得更快,抵達水勢漸小的上坡地段,將她放在汽車頂上,嘲笑她膽兒小。她哭得早沒了力氣,用響亮的打嗝以示抗議。那天回家衝過熱水澡,從浴室出來,看見宋靖東坐在客廳裏,手捏著棉簽給自己上藥。她走近才發現他的小腿肚讓不知道什麼東西剌出老大一條口子,旁邊垃圾桶裏一團沾了血的棉球。
活到現在,兩個男人為她拚命,為她受傷,一個是她父親。
一個在眼前。
她突然想把葉嘉樹喊醒,問問他圖什麼,在她這樣一個人身上,他還有什麼可圖的。
可倘若他什麼也不圖……
她發現自己怕的便是他什麼也不圖。
葉嘉樹聞到一陣食物的香氣,起初他以為是錯覺,睜眼閉眼幾次,那香味繚繞不散,近得仿佛就在跟前。
他從床上爬起來,牽扯得傷口疼了一陣,他歇了片刻,循著香味找過去,在廚房裏逮到一個忙碌的身影。
他租的這房子五髒俱全,上任房客留了整一套的廚具,但他不會做飯,從沒用過。眼前這場景比夢裏更不真實,直到宋菀抬起頭來看他一眼,“能幫忙添飯嗎?”
客廳裏老式的圓桌是房東留下的,上了年代的東西,桌麵上傷痕累累,他拿好幾層報紙蓋著,壓了盆綠蘿,是對門搬家的時候拿不走硬塞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