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在不惑(1 / 2)

什麼叫修行?

下定義是容易的,做起來卻很難。難就難在,很多人一上來就走偏了。

怎麼走偏?那就是一說修行,就忙著找書籍,找導師,找講座,找寺院,找“仁波切”。

本來找找也可以,但我要立即作一個提醒:修行的關鍵,不在於吸取,而在於排除;不在於追隨,而在於看破。

排除什麼?排除大大小小的“惑”。

看破什麼?看破大大小小的“惑”。

先說“小惑”。那就是我們平常不斷遇到的疑惑、困惑。一個個具體的問題,一段段實際的障礙,等待我們一一解答,一一通過。

再說“大惑”。那像是一種看不到、指不出的詭異雲氣,天天籠罩於頭頂,盤纏於心間。簡單說來,“大惑”,是指對人生的誤解,對世界的錯覺。

修行,就是排除這些誤解,看破這些錯覺,建立正見、正覺。

這有點累。那麼請問,人生在世,能不能不修行,不排除,不看破?

當然也能。但是,世間之“惑”,相互勾連。一“惑”存心,遲早會頻頻受到外來的迷惑、誘惑、蠱惑。自己受到了,又會影響別人。如此環環相扣,波波相逐,結果必然造成世事的顛倒,生命的恐懼。

有一種慣常的誤會,以為知識和學問能夠破惑。就連韓愈都說過,教師的任務之一,就是為學生“解惑”。但是,人們漸漸發現,那批掌握大量知識和學問的知識分子,除了極少數例外,絕大多數雖也能解答種種“小惑”,卻總在擴大著世間“大惑”。用口語說法,都是在給民眾添堵、添累、添亂。

三十年前我曾擔任上海市高校中文專業兼藝術專業的教授評審組組長,後來又擔任過國內好幾所著名大學的博士學位答辯主席,讀到過太多太多“重大學術論著”。我當然不能說多數教授、博士都名不副實,但是,那麼多堆積如山的論著,在總體上實在不敢恭維。

任何一個題目一旦出現在這些論著裏,往往會變得冗長、瑣碎、艱澀、複雜,讓人頭漲、頭暈、頭痛。這就是“惑”的基本效能。不難想象,當這些論著成為教材,在課堂裏講上一年半載,將會是什麼情景。

不少教授、博士的現實人生,也陷於“大惑”之中。他們基本上都是好人,但很少真正關注世間大道、人類價值、普遍正義。表麵上不動聲色,其實眼角時時打量著同行、同事在社會虛銜、會議邀請、項目經費、招生名額上的任何信息,結果總是寢食難安、焦慮不堪。他們為人生開辟了一個個無形的戰場,天天暗戰,夜夜舔傷,永遠沒有偃旗息鼓的日子。

比教授、博士更嚴重的,是高官和富商。他們的權位和財富,在一般人看來,應該可以解決世間的千難萬難、千惑萬惑,但事實如何呢?他們中的大多數,把自己很普通、很尋常的生命塗上了權位和財富的金粉,頤指氣使,不可一世。這就讓平民百姓產生一個巨大的誤會,以為人生的價值全在權位和財富。一代代家長便以這種標準訓導子女,變成了一種社會通例。其間虛擲了多少生命,簡直無法想象。他們自己,更是懼怕權位和財富的失去,不能不在趾高氣揚中擔驚受怕,上下其手。把這些現象加在一起,那就是“既惑人,又惑己”。

因此,修行之要,就是“破惑”。破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達到“不惑”。

每破一個“惑”,抬起頭來,就會覺得惠風和暢、秋高氣爽。一連破幾個“惑”,放眼望去,頓時會領略海闊天空,煙波浩渺。如果能夠抵達“不惑”的境界,那麼,人生就會真正抵達自在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