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2)(1 / 2)

我在三四年裏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裏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屋裏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當當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麼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別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為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裏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麵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像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裏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隻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裏歪歪著。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裏我也很喜歡。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當當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麼打算。她還打扮著,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著。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我明白,隻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念書!念書!”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得罵媽媽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麼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著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著別人吃點兒,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著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想起她背著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像--還是像那個月牙兒,隻能亮那麼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裏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著我。他們的眼像狗似的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像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著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著的時節,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麼忽冷忽熱,像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著我的怒氣衝來,沒法兒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