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三角(1)(2 / 2)

他們二位是廟裏的財主。這倒不是說廟裏都是窮人。以豬頭肉作坊的老板說,炕裏頭就埋著七八百油膩很厚的洋錢。可是老板的錢老在炕裏埋著。以後殿的張先生說,人家曾作過縣知事,手裏有過十來萬。可是知事全把錢抽了煙,姨太太也跟人跑了。誰也比不上這兄弟倆,有錢肯花,而且不抽大煙。豬頭肉作坊賣得著他們的錢,而且永遠不駁價兒,該多少給多少,並不因為同住在關老爺麵前而想打點折扣。廟裏的人沒有不愛他們的。

最愛他們哥倆的是李永和先生。李先生大概自幼就長得像漢奸,要不怎麼,誰一看見他就馬上想起“漢奸”這兩個字來呢。

細高身量,尖腦袋,脖子像棵蔥,老穿著通天扯地的瘦長大衫。腳上穿著緞子鞋,走道兒沒一點響聲。他老穿著長衣服,而且是瘦長。據說,他也有時候手裏很緊,正像廟裏的別人一樣。可是不論怎麼困難,他老穿著長衣服;沒有法子的時候,他能把貼身的衣襖當了或是賣了,但是總保存著外邊的那件。所以他的長衣服很瘦,大概是為穿空心大襖的時候,好不太顯著裏邊空空如也,而且實際上也可以保存些暖氣。這種辦法與他的職業大有關係。他必須穿長袍和緞子鞋。說媒拉纖,介紹典房賣地倒鋪底,他要不穿長袍便沒法博得人家信仰。他的自己的信仰是成三破四的“傭錢”,長袍是他的招牌與水印。

自從二位財主一搬進廟來,李永和把他們看透了。他的眼看人看房看地看貨全沒多少分別,不管人的鼻子有無,他看你值多少錢,然後算計好“傭錢”的比例數。他與人們的交情止於傭錢到手那一天--他準知道人們不再用他。他不大答理廟裏的住戶們,因為他們差不多都曾用過他,而不敢再領教。就是張知事照顧他的次數多些,抽煙的人是楞吃虧也不願起來的。可是近來連張知事都不大招呼他了,因為他太不客氣。有一次他把張知事的紫羔皮袍拿出去,而隻帶回幾粒戒煙丸來。“頂好是把煙斷了,”他教訓張知事,“省得叫我拿羊皮皮襖滿街去丟人;現在沒人穿羊皮,連狐腿都沒人屑於穿!”張知事自然不會一賭氣子上街去看看,於是躺在床上差點沒癮死過去。

李永和已經吃過二位弟兄好幾頓飯。第一頓吃完,他已把二位的脈都診過了。假裝給他們設計想個生意,二位的錢數已在他的心中登記備了案。他繼續著白吃他們,幾盅酒的工夫把二位的心事全看得和寫出來那麼清楚。他知道他們是螢火蟲的屁股,亮兒不大,再說當兵不比張知事,他們急了會開打。所以他並不勒緊了他們,好在先白吃幾頓也不壞。等到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再勒他們一下,雖然是一對螢火蟲,到底亮兒是個亮兒;多吧少吧,哪怕隻鬧新緞子鞋穿呢,也不能得罪財神爺--他每到新年必上財神廟去借個頭號的紙元寶。

二位弟兄不好意思彼此商議那件事,所以都偷偷的向李先生談論過。李先生一張嘴就使他們覺到天下的事還有許多他們不曉得的呢。

“上陣打仗,立正預備放的事兒,你們弟兄是內行;行伍出身,那不是瞎說的!”李先生說,然後把聲音放低了些:“至於娶妻成家的事兒,我姓李的說句大話,這裏邊的深沉你們大概還差點經驗。”

這一來,馬孫二位更覺非經驗一下不可了。這必是件極有味道,極重要,極其“媽的”的事。必定和立正開步走完全不同。一個人要沒嚐這個味兒,就是打過一百回勝仗也是瞎掰!

得多少錢呢,那麼?

談到了這個,李先生自自然然的成了聖人。一句話就把他們問住了:“要什麼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