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陛下賜座!”程名振起身,又給李淵做了揖讓,然後挨著太監們搬來的繡墩坐了半個屁股。
“坐穩了,你是武將,別學那些文官,弄這麼多虛禮!”李淵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
“臣,臣遵旨!”程名振楞了楞,訕笑著坐正身體。
“抬起頭來,讓朕仔細看看你長得什麼樣?”李淵笑了笑,繼續命令道。前幾天賜宴眾武將,他曾經遠遠看了程名振一眼,當時人多,沒有看仔細。隻覺得少年人長得不像個綠林豪傑,反而更像個飽讀詩書的翩翩公子。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股子書卷氣。今天燈下再看,卻又發現除了書卷氣之外,程名振眉宇中還凝聚這一股子年青人特有的英武,心裏不由得讚了一句,“好一幅英俊皮囊!怪不得裴寂推崇他,草莽當中,怎能容得下此等人物!”
說來也怪,雖然被李淵上下打量著,程名振卻沒覺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幾回李淵,發現對方長得很和善,身上沒有多少殺氣,反而像個鄰居家賦閑的老漢,優哉遊哉,手裏就差一根魚竿。
“朕今天召你入宮,主要是兩件事,第一,感謝你對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關於河北的事情需要問你!”打量過了程名振,李淵直奔主題。
聞聽此言,程名振趕緊站起來,拱手解釋, “臣不敢居功。當時是尉遲將軍奮力死戰,才奪下了刺客的長槊!”
“坐下說話!”李淵笑著命令,“不用站起來。朕說過了,這裏是書房,沒那麼多規矩!”
看著程名振奉命落座,李淵笑了笑,繼續道:“朕昨天剛召見過尉遲敬德,他說當時如果不是你接連發箭攔阻,他也沒那麼容易追上去。所以,功勞你們倆一人一半,沒必要推辭!朕雖然有三個嫡子,但無論哪個有了閃失,做父母的心裏都不會好受。所以,朕要當麵謝謝你。”
既然李淵這麼說了,程名振也不好繼續反駁。隻好拱了拱拱手,謝過對方的誇獎。李淵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命人給程名振倒了一盞茶,自己也端起麵前的茶盞抿了幾口,潤潤嗓子,然後正色問道:“朕聽說當年你是在河北第一個屯田安民的,試圖重新安定地方的,是這樣麼?”
“臣不敢居功!”程名振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臣在巨鹿澤以南,的確是第一個試圖屯田的人。可臣後來發現,類似的事情,博陵王當時已經做了近一年。並且各項細則製定得也比臣那邊規範!”
“他當時有朝廷的支持,當然會做得比你容易!”李淵擺擺手,製止程名振的謙虛。“不說他,單說河北南部八個郡。竇建德麾下,你是第一個屯田的吧?”
“的確如此!”程名振點點承認。“當時臣還在張金稱麾下效力。為了保證弟兄們不餓肚子,才想起了這個古已有之的辦法!”
“後來竇建德治下最繁華安定所在,就是你最初屯田的那幾個縣了,是這樣麼?”李淵點點頭,繼續問道。
“陛下說得對。臣歸附竇建德之後,也曾試圖把屯田範圍擴大。但各郡有各郡的麻煩,臣無法染指太多!”
“竇建德有些眼高手低了。並且他隻能算綠林共主,管不了手下人那麼多。”李淵笑了笑,考慮到程名振的感受,沒有把竇建德過分貶低,“後來作為都城的地方,就是你治下的一個縣。對那裏的風土民情,你還熟悉麼?”
“當時很熟悉,但現在不好說!”程名振不敢誇口,低聲回應。
“為何?”李淵皺了下眉頭,笑著追問。
“竇王爺把洺水作為都城後,著實下了一番功夫。百姓們久經戰亂,希望過安穩日子。所以寧願接受實力比較強的竇王爺,也不願意臣再打回去了!”
“忘恩負義!”李淵笑了罵道。
“也不能算什麼恩義了。臣的軍糧,給養都靠百姓供應。給他們找條活路,不過是本職所在。他們希望過安穩日子,不希望打打殺殺,亦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苦著著咧下下嘴,低聲解釋。
被竇建德擊敗,逃入巨鹿澤的那段時間,他也曾恨過百姓忘恩負義。但站在對方角度上想一想,也就釋然了。誰都想過好日子,誰都有過好日子的資格。被竇建德擊敗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沒有權利要求百姓們一定要做什麼,不做什麼。
“看不出你年紀青青,倒是很有心胸!”李淵又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詫地點評。
“臣也曾經是從平頭百姓,知道他們的想法!”程名振眼前突然閃過殷秋的憤怒麵孔,歎了口氣,低聲回應。“開始覺得不舒服,但站在對方角度想想,也就放下了!”
“站在對方角度想想?”李淵沒想到回問出這麼一個答案,眼神登時一亮,目光彙聚如電。
早在進入書房之前,程名振已經決定據實啟奏。因此也不慌張,坐正身體,任由李淵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個透澈。
見少年人渾身上下不帶半點做作,李淵終於相信對方說得是實話,笑了笑,低聲點評,“沒想到你還懂得換位置考量的道理,不錯,不錯。裴卿沒推薦錯人。朕來問你,既然當年你素得民心,而一旦戰敗,百姓們立刻投靠了竇建德。如今朕擊敗了竇建德,八郡百姓會不會很快就忘記了竇建德好處,安心做我大唐子民!”
“這不好說!”程名振想了想,鄭重回應。
“為何?”李淵聞言,再度一愣,脫口問道。
“百姓們會比較!”程名振鄭重解釋,“當年,竇建德攻下洺州後,幾乎全盤接受了臣的舊規矩。百姓非但未受其擾,還因為竇建德故意施恩,而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好處。陛下派人去接管各郡,具體政令如何,臣不清楚,所以無法妄下結論!”
“不會比當年更苛刻!”李淵笑了笑,很是自信地說道。
“那百姓們就容易安定了。但卻不可不防備一些將領依舊心向大夏,需要重點對他們進行安撫!”根據自己所掌握的實際情況,程名振向李淵提醒。
“那又是為何?”
一瞬間,程名振眼前又閃過殷秋等人的麵孔。他們寧願作為一個竇建德的追隨者而死,盡管他們的死亡沒有任何意義。“洛陽之戰後,臣曾經試圖勸降幾個昔日的同僚。但卻沒有成功!”想到這些,他心裏就沉甸甸的,說話的聲音也跟著低沉起來。
“朕聽說過。你已經盡力了,是他們自己不知道好歹!”李淵笑了笑,低聲安慰。年青人有情有義,這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投靠了新東家就恨不得把老朋友千刀萬剮,這種人他才更不敢放心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