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熱了!”宇文士及聳聳肩,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出來走走,沒想到黑燈瞎火的,恰好擋了你的路!”
“是啊,天太熱了。熱得人發暈!”程名振笑著回應,星光照亮他雪白的牙齒,“我居然沒聽見你的腳步聲,否則,不至於一頭撞上去!”
“不妨,不妨。我身子板單薄,肯定撞不過你。”宇文士及笑著自我解嘲。“撞倒了你在把我拉起來,總好過抽刀互砍!”
“我哪敢跟宇文將軍伸手。當日在汜水河邊,你可是帶領三百騎衝垮竇家軍大陣的英雄!”程名振沒想到一直不愛說話的宇文士及言談如此幽默,笑了笑,低聲恭維。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罷了。當時憑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麼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應。
“哦!”程名振笑著點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宇文士及跟竇建德之間的仇恨他聽說過。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樣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兒、兒子,連同其他數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竇建德俘獲,處斬於洺水河畔。隻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為是大隋南陽公主,所以才僥幸活了下來。當時宇文士及領兵在外,來不及回援,聽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後矢誌報仇,臥薪嚐膽。
可宇文家篡奪皇位時,何嚐憐憫過楊廣跟他的兒孫呢?南陽公主還不是因為嫁給了宇文士及,才得以幸免麼?再往遠了推,楊廣殺兄逐弟時,不一樣血流成河?在問鼎逐鹿這局棋稱上,哪個敢稱無辜?
隻有那些被迫卷入的升鬥小民,分享不到勝利者的任何好處,卻要付出一切能付出的代價。他們是永遠的失敗者,不管誰輸誰贏,江山姓李還是姓楊!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說很無聊?!”見程名振目光閃爍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問道。
“不敢!”程名振警覺地收起笑容,後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給家人報仇,乃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不能從中挑出什麼是非來?”
“那我是不是該稱你為東平公!”宇文士及咧嘴苦笑,舌頭在牙齒尖吞吐,“若非東平公給秦王殿下獻計飛奪虎牢關,竇建德怎可能覆滅得如此之快?”
程名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新城公這話什麼意思?莫非覺得程某可欺麼?”
“沒什麼意思,我生來嘴巴毒!你別介意!”宇文士及突然又後悔起來,笑了笑,拱手賠禮,“你別叫我新城公,我也不叫你東平公。咱們兩個既然都不愛熱鬧,也算有緣。別忙著回去,陪我走一會兒。我一個人覺得有點悶!”
後半句話,明顯已經帶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聳了聳肩,低聲回應,“隨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當值。”
說罷,他慢慢邁動腳步,沿著河畔傾聽濤生濤滅。宇文士及慢慢追了幾步,跟程名振比肩而行,但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我心裏頭不舒服。所以才出來走走。沒報仇之前,我天天想著如何看到竇建德身敗名裂。如今他真的身敗名裂了,我卻又覺得沒了意思!”
程名振側頭看了看,不太理解宇文士及為什麼跟自己說這些。二人從前沒有過任何來往,今後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太深的交情。畢竟在新建立的天策府中,宇文士及已經是其中一位關鍵人物。而程名振自己,卻始終無法跟秦王走得太近。
“從小我就為家族而生。家族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習文,練武,參詳韜略,說話,走路,跟人交往……”宇文士及歎了口氣,搖頭苦笑,“家族讓我害誰我就害誰,家族讓我跟誰交朋友我就跟誰交朋友。甚至連娶媳婦,也是家族安排好的。我自己不能選,包括納妾!”
“我家窮,納不起妾!”程名振笑了笑,沒好氣地回應。
宇文士及輕輕歎氣,“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希望自己不屬於宇文家族,那樣的話,至少可以交幾個真朋友。但我卻擺脫不了。一切都注定了的。家族地位高了,我跟著享受榮華富貴。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沒有完卵。家族做了善事,我跟著受稱頌。不過我們宇文家,在外界看來也沒做過什麼善事!”
“宇文將軍喝醉了!”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安慰道。“別人離得遠,看不見。你自己心裏明白就好!”
“是啊,別人離得遠,看不見。我自己心裏明白。明白得很!楊玄感叛亂,我跟李仲堅一道揮師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後,我親眼看著我阿爺如何用計奪了他的軍權和功勞。突厥人圍困雁門,士兵們每天隻吃一頓飯。 我親眼看著我哥哥把軍糧偷出去,賣給突厥人。我發現了,卻不能吱聲,因為他是我哥哥,他倒黴我跟著也倒黴。我哥哥準備逼宮篡位,我也不能吱聲,因為事情一旦敗露,抄家滅族,我也跑不了!”
“你可真夠倒黴的!”程名振放慢腳步,很同情地說道。宇文士及這家夥肯定喝醉了,否則不至於什麼話都往外掏。隻是這些話程名振不喜歡聽,聽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大隋朝已經成為過去,將來的大唐,肯定或者屬於李建成,或者屬於李世民,無論誰接替了皇位,因為他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到時候都隻是個靠邊站的外圍武將,永遠不會參與到核心當中去。
“是啊,非常倒黴!”宇文士及彎下腰,想吐,卻吐不出來,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給他捶了幾下,低聲勸道:“算了,別想這些了,都過去了,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