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采薇 (二 下)
強渡在四天後的一個夜裏開始。
天空中的月亮還隻是一個細芽,寒冷暗淡的星光下,人隻能看清自己周圍五尺左右的距離。在如此黑暗的夜幕中渡河,對岸的敵軍確實很難察覺。但萬一渡河者不慎落水,袍澤們也根本沒有可能施以援手。
能見度太低,沒法確定落水者的位置。此外,剛剛融化的河水比冰還冷,半柱香的時間內,足以將一頭牛凍死。落水者十有八九沒等淹死,已經被凍僵了。即便他能僥幸自己掙紮著遊到岸邊,也避免不了成為一具僵屍的命運。小刀子一樣的夜風會毫不客氣地刺透他身上已經被潤濕的布甲,野狗和惡狼也會循著僅有的熱氣找過來。吃慣了屍體的它們,絕不會放過即將到嘴的美味。它們將用幽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衝上前大快耳頤。
令謝映登感慨萬分的是,麵對著幾乎是送死的征途,洺州軍的弟兄們卻都表現得義無反顧。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程名振會將自己帶向何方,聽到頂頭上司的小聲召喚,便拎著兵器從熱被窩中爬起來。然後每個人嘴裏含上一根避免發出聲音的小棍兒,互相跟隨著朝剛剛融化的漳水河走去。 前排弟兄們跳上早已準備好的木筏,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後排弟兄也不管在自己前麵的人是不是掉到河水中淹死了,還是被平安登岸,一步踏上木筏,奮力用準備好的竹篙一撐,相繼溶入無邊黑暗。
在那一瞬間,謝映登心裏竟湧起了希望洺州軍強渡失敗的念頭。無須太多的木筏傾覆在半途,隻要有兩成以上的兵卒不能及時登岸,今夜的偷襲就有可能完全失敗。那樣,瓦崗軍日後向河北發展,必將減少一個強勁的對手。他為自己心中齷齪想法而羞愧得滿臉冒火,卻抑製不住地朝齷齪的方麵去想。直到王二毛走到身邊,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才將他的心神拉回來,重新回到眼前的長夜。
“你去準備一下,等對岸響起角聲,便立刻發動!”帶著幾分命令的意味,王二毛低聲叮囑。
“知道,你放心,耽誤不了!”謝映登不習慣被瓦崗寨之外的人指使,有些不快地回應。
王二毛卻沒聽出他話語中的抗拒意味,笑了笑,星光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也去準備了,對岸在半個時辰之內肯定會吹響號角。咱們打完了這仗見!”
“打完了這仗見!”謝映登輕輕拍了拍王二毛的手背,算作告別。他無法拒絕朋友的信任,所以心裏的想法再混亂,暫時也隻能先拋在腦後。
“闊海,跟緊了程教頭!”王二毛剛剛轉過身,又拉住一個即將登上木筏的黑大個兒叮囑。
“你放心吧,兄弟。包在俺老熊身上!”穿了一身皮甲的雄闊海小聲回應。邁開大步,跳上木筏,踩得整個木筏跟著晃了晃,然後將手中長棍一撐,迅速駛離了岸邊。
同筏共渡的袍澤們被雄闊海魯莽的舉止嚇了一跳,銜著木棍兒,吱吱嗚嗚地嘟囔。已經升為統兵校尉的雄闊海有不銜枚的特權,咧開大嘴嘿嘿笑了笑,然後用兵器幫助艄公繼續撐筏。
他的膂力遠遠大過常人,又沒正經學過武,所以從軍後一直沒能找到趁手的兵器。橫刀、樸刀拿在手裏輕飄飄的使不上力氣,長槊大戟又使不熟練。最後幹脆尋了根在財主家抄出來的黃梨木門閂,兩頭找鐵匠各套了隻三尺長的八楞套筒,算作賴以吃飯的家夥。
在他的協助下,這夥人走得遠比其餘同伴快,轉眼之間已經追著第一波渡河者的腳步登岸。雄闊海在岸邊來回走動,摸著黑將自己的部屬集結成隊。這對初為軍官的他而言是個困難的事情,遠遠難於跟人拚命。等他所有屬下都找齊了,其餘將領和大部分弟兄也都登了岸。眾人學著寒鴉的鳴叫互相聯絡,越聚越多,越聚越有信心,漸漸地凝聚成一個楔形戰陣,緩緩向不遠處的敵軍大營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