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 (四 下)
“老東西這回估計真的要吐血了!”站在程名振身後的楊大膽等人看不到主將眼睛裏的憂鬱,自顧著幸災樂禍。
“要不是九當家在營寨外挖了陷坑,咱們差一點兒就上了老東西的當!”另外一名喚作賈富的親兵笑著附和。由於最近表現出色,他們每人都混上了一身鎧甲。雖然上麵的破洞還沒來得及修補,大小也不太合身,但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穿了出來,挺胸拔背,癮頭十足。
大家都興高采烈,從普通嘍囉到各堂主、寨主,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盡管在與官兵的持續戰鬥中,張家軍已經損失了一萬三千多人。但畢竟眼下勝利屬於他們。無人敢惹的大隋府兵被他們擊敗了。這是整個河北綠林道、不,應該是整個大隋綠林道上無可比肩的奇跡。在此之前,甭說麵對麵與大隋府兵硬撼,即便是遇到規模超過五千人的郡兵,綠林豪傑們都隻能躲著走。
聽到背後傳來的喧囂,程名振隻是笑了笑,沒有做任何回應。他不想掃弟兄們的興,也不希望被別人發現自己對城頭上那幅低垂的猩紅戰旗還存著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依戀。這份香火之情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經曆了那麼多事,他已經學會如何小心翼翼地隱藏起那個真實的自己。他現在是巨鹿澤九當家,巨鹿澤銳士營總教頭。身份已經漆黑如墨,傾黃河之水也洗不白,更無可能與父輩們立於同一麵戰旗下。
父輩們傾半生之力捍衛的,如今正是他試圖毀滅的。因為父親的那個大隋已經徹底斷絕了他的活路。為了娘親、妻子和自己的平平安安,他隻能閉著眼睛沿著一條未知的道路走下去,直到黑暗中能重新看到黎明。
“張大當家還等著您去喝慶功酒呢!”見程名振望著遠處的城牆半晌不動,親兵夥長楊大眼再度湊上前,低聲提醒。“我看見五當家和八當家都進去好一會兒了,九爺再不抓緊時間過去…….”
“等我巡視完了防務!”程名振的思路被打斷,輕輕搖了幾下頭,低聲回應。傷亡接近七成的右武侯肯定無力再戰,即便他們的曆史再輝煌也不可能。但他習慣於小心謹慎,不希望再節外生枝。這個借口很冠冕堂皇,無論是張金稱還是其他人,肯定都挑不出錯來。至於程名振心裏此刻的真實想法和感受,他們不可能猜到,也懶於關心。他們隻要相信九當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夥,九當家的安排總是會有出人意料的收獲,那就足夠了。
待圍著營地一圈走下來,天色已經開始擦黑。這期間張金稱連派了三波親兵來催,一波比一波說話客氣。大夥誰都知道,前幾天要不是九當家突發奇想在雪地上挖了十幾個大坑,勝利就不會來得如此容易。別人忙著胡吃海喝,而九當家卻堅持視察防務,這種行為本身就令人欽佩。
又回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滏陽城頭,程名振笑著轉向中軍。城頭上那麵殘破的戰旗被夜色遮住了,他不必再為其倒下而負疚。剛進帳門,一股熱氣立刻撲麵而來,濃濃的酒香夾雜著親切的問候,讓被寒風吹得冰涼的胸口一陣陣泛暖。“看你這張臉給凍得,都快成廟裏的周倉了!”杜疤瘌心疼女婿,率先舉著一盞滾燙的黃酒送了過來,“先喝一大口暖暖身子,你不回來,我們還都沒放開量呢!”
“別空著肚子喝酒,先吃碗肉羹。”張金稱伸手推開杜疤瘌,仿佛程名振是他的女婿般,“來幾個人,把火盆燒旺一點兒。也別忙著給九當家卸甲,說你呢,等身子暖和過來再卸,想害死他啊,卸甲風,你懂不懂?”
其他寨主、堂主也紛紛起身,眾星捧月般將程名振讓到緊鄰張金稱身邊的次座上。“九當家坐這兒,大當家特意給你留的座位。先烤烤火,待會我等得好好向九當家討教討教!”
“討教什麼啊,就你那兩下子,哪看得懂九當家的神機妙算!”有人接過話頭,一邊開玩笑般打擊同僚,一邊大拍程名振馬屁。
挨了當頭悶棍的酒鬼立刻不幹了,舉著陶碗反駁,“討教怎麼喝酒,不行麼?有本事你也來敬九當家幾碗!”
“敬就敬,喝酒誰怕誰啊!”眾人喧鬧著回應。
如此熱烈的氛圍,即便懷裏抱著塊冰,也早被烤化了。程名振四下拱了拱手,大笑著說道,“隻要大當家準許咱們放開了喝,我就舍命陪著大夥。不過這個位子我可不能坐,我才入夥幾天啊,坐這裏折壽!”
“讓你坐,你就坐。別謙讓,再謙讓就假了!”張金稱用力一按他的肩膀,大聲命令。“坐,你是咱巨鹿澤第一功臣,老張我打了好幾年仗,從來沒這麼痛快過。奶奶的,簡直是怎麼打,怎麼有。就跟說好了般,每一步官軍都在配合咱們。照這種打法,甭說是一萬府兵,就是全大隋的府兵都殺過來,咱們也照樣打得他們哭爹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