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剛才還興高采烈的人群立刻如潑了冷水的炭火般炸了開來。“什麼,二十趟才給半鬥米,誠伯,這也忒黑了些吧。上個月給官府幹,還一根簽子換一個錢呢!”
“就是,誠伯,這價錢壓得太狠了。大夥沒法幹啊。去年這個時候,可是七根簽子就給一鬥米!”(注4)
也不怪眾人抗議。碼頭距離官道的確不算遠,卻是個大斜坡。背著百十斤的草袋爬坡,即便是有經驗的老力棒,一天也頂多走二十個來回。辛辛苦苦一天隻賺半鬥米,累壞了的人自己就能吃掉其中一半。剩下的那點兒拿回家去,也就夠老婆孩子們喝上幾天稀粥的。若是類似的活經常有,大夥還咬著牙能答應。可這種大活兒一年也就幹一次,今天做完,明天就再無其他營生可做。那就意味著一家大小要挨餓,意味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讓眾人怎地不為自己而爭?
“去年!”誠伯將臉色一摔,冷冷地道:“去年是什麼黃曆?去年一鬥新米不過五個錢,今年這館陶城裏,少了十個錢你能買到陳米麼?小老兒我是看在鄉親的份上才開這個價兒,不信你們去武陽郡城裏邊打聽打聽,不給工錢,光給頓飽飯吃,也有人打破腦袋搶著幹!”
對這些從小沒離開過家門四十裏外的漢子們來說,郡城武陽與皇帝老爺領兵征討的遼東差不多是一樣的遙遠。沒憑沒據,誰也不敢與管家硬強,紛紛低下頭去,在心裏計算自己努力幹上一整天,能否給家人賺回一頓飽飯。個別膽子大的,則堅持誠伯按照官府先前的舊例支付工錢,否則大夥就幹脆都不接受,任船上的貨在河道上晾著。
那誠伯怎是個受要挾的主兒,咧嘴冷笑了幾聲,用小拇指點著土台上的眾人道:“嗬嗬,還真有人不知道好歹,拿官府來壓小老兒。我問問你們,官府上個月找你們幹活,答應的工錢呢,哪個收到了?收到的站出來吱一聲?超過十個人站出來,小老兒這就跟老少爺們兒賠禮道歉,大爺您說開多少就開多少,小的絕不會壓價!”
眾漢子們紛紛身體閃開去,沮喪得就像一群看到屠夫的綿羊。官府上個月的確答應搬一趟貨物換一個銅錢,但最後發到大夥手裏的,卻是根更寬些的竹簽子,上麵寫著每個人應得的銅錢數量。可具體什麼時候能結算,卻沒給任何準信兒。幾個膽子大的去找衙門裏的郭戶曹理論,結果剛靠近衙門口,便被衙役上了枷鎖,不交齊去年拖欠的丁稅絕不放還。害得家裏的婆娘賣了房子又賣人,好不容易將衙門索要的數目湊齊了,才將自家男人給贖回來。一家人從此淪為乞丐,半個月不到便徹底從城裏消失了。
僅憑三言兩語便打掉了眾力棒們的威風,誠伯在心內更加把自己麵前這群漢子看到了河溝裏。收起怒容,重新換上平素裏那副童叟無欺的菩薩麵孔,笑著道:“這人呢,不能不知足。世事艱難啊,誰活著都不容易。像我們老周家這樣肯講道理的豪門大戶已經很少見了,換了旁人,未必肯照顧你們。大夥心裏放明白些,別踩著鼻子就想上臉。還是那句話,每二十根竹簽換糙米半鬥。或者換錢五個,即點即發,絕不拖欠!想幹的,站在土台前邊來。不想幹的,麻煩讓一讓,別耽誤鄉親們掙錢!過兩天說不定還有貨船來,今天幹得好的,下次咱們周家優先錄用!”
聽到這話,有人心裏犯起了嘀咕,慢慢地向土台前蹭了幾步。大多數人則抱著膀子,冷眼看誰第一個把自己賣得如此低廉。雖然都是鄉親,力棒們也根據所住的位置不同,自動分成了幾個團夥。向前湊的人四下望了望,見兩個人數最多的力棒團夥沒有動作,猶豫了片刻,又悄悄把腳縮了回去。
“嗬嗬,看來老少爺們兒最近手頭很寬綽啊?!”誠伯拍了拍手,為力棒們的團結而叫好。“不想找活幹的,請讓一讓。鄉裏鄉親的,別給旁人添堵。”說罷,他向台下掃了一眼,鞋尖點向其中最瘦弱的一個,一邊笑一邊發狠,“你,王二毛是吧?!你到底幹還是不幹,幹就再向前走一步。不幹,立刻給我滾開!”
“我!我!”王二毛被誠伯囂張的舉動氣得眼睛冒煙,卻沒膽量當眾給周大戶家的人下不來台。對方家裏可是有人在皇上身邊當大官兒,是連縣太老爺都不敢惹的主兒!他王二毛不過是混混一個,怎敢老虎頭上拔毛。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幾聲,見自己實在逃不過,趕緊把目光看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壯漢,壓低了嗓子問道:“九哥,九哥,怎麼辦啊?九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被喚作九哥的人年齡不大,看臉盤也就是十六、七歲模樣。但生得虎背熊腰,比周圍所有力棒們都高出了半個頭。見王二毛被逼得已經快哭了出來,上前幾步,將其一把拉到自己身後,代替他向誠伯回答道:“您老把工錢提到十五根竹簽半鬥米,或二十根竹簽七個錢,我們就幹。否則,大夥連碗飯都吃不飽,怎麼有力氣幹活兒!一旦耽誤了您老的事情,都鄉裏鄉親的,我們也過意不去啊,您老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就是,就是!”眾力棒見到有人挑頭,立刻活躍了起來。“就按小九說的辦。否則,我們隻好回家等死了,好歹死在家裏,也比餓著肚子幹活,累死在碼頭邊上強!”
“吆喝,小夥子還挺會算賬?!”誠伯碰了一個軟釘子,不怒反笑。“小夥子哪的人呢,我看你麵孔生得很啊。不是咱們館陶的吧,咱館陶可沒出過這人才!”
“回您老的話,晚輩平恩縣荒地莊人。上上個月剛來這裏投親!!”年青人非常禮貌地向誠伯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