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不趕緊找人問問?!”鄭月兒一聽能送女兒去省城,立刻眉開眼笑。“趕緊給老二寫信,讓他好好打聽打聽!”
“等老三回來,問他就行!他讀書多,見識總比老二那個修車漢強!”張有財搖了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
“那老三什麼時候回來?!”鄭月兒心裏頭著急,順口就把話問了出來。問完了,偷偷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夫妻兩個對著窗子,眼巴巴地盼著三兒子鬆齡的消息。從天亮盼到了天黑,又從天黑盼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看到大兒子壽齡牽著匹累脫力的大馬,低頭耷拉腦地進了院門。
“你三弟呢,接到沒有?!”張有財這一天多來連飯都沒好好吃,立刻衝出屋門,迎著大兒子追問。
“沒有!”張壽齡搖了搖頭,滿臉疲憊。
“沒追上,你一個人回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追?!”張有財急得方寸大亂,不顧大兒子滿臉風塵,厲聲喝問。
“我追不上,您不會再去追了!”張壽齡看了老父一眼,回答得有氣無力。“我在柳城車站倒是堵著他了,可他不肯跟我回來。非但不肯跟我回來,還掉過頭來勸我,不要光顧著做買賣,以免當了亡國奴還不知道什麼是恨,什麼是羞……”
“那你不會抓他回來?!”沒等大兒子說完詳細經過,張有財就咆哮著質問。
張壽齡聳了聳肩,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倒是想抓他啊,可架不住車上他們人多。幾乎半個車廂的人,都站起來一起數落我。說我自己掉錢眼兒裏去了,還阻礙別人為國家出力。是愚民,是漢奸!”
為了讓老父寬心,他故意把事情經過說得極為含混。事實上,火車在柳城停了好幾個小時,老三和拐走老三的那群學生們,都走下了站台。給進站出站的人唱歌,講東北淪陷後的故事,講長城抗戰,講二十九軍大刀隊如何殺鬼子。說得他也熱血沸騰了起來,跟著喊了很多口號。過後,再衝上前拉老三回家,當然就理不直,氣不壯。而幾乎半個車站的人,都站在了老三那邊,數落他,拿他當了甘做亡國奴的反麵典型。
“漢奸”這頂帽子太大,張有財無論如何不願頂在自己頭上。可不肯讓兒子去北平跟一群不靠譜的人瞎折騰,跟“漢奸”有什麼關係?這個答案他無從知曉。正準備收拾收拾,自己親自騎馬去追火車的時候,大兒子張壽齡卻伸胳膊擋住了他,苦笑著勸告:“您也不用去,去了一樣追不回來。我算看透了,這世道,恐怕馬上又要亂起來了。咱們家裏都是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亂世中肯定吃虧!老三他去北平投軍,憑著他的一肚子文化水,肯定不會從小兵蛋子做起。隻要胸前掛個章,哪怕隻是個藍邊,回到咱們魯縣,也能橫著走!”(注3)
這年頭,軍官在商人麵前有多威風,張有財心知肚明。可那威風都是用命換來的,自家三兒子從小到大,連隻雞都沒動手殺過,怎有本事上戰場?
“您放心,隻要當軍官,肯定比當兵的安全!況且這年頭,讀書人金貴著呢,誰舍得拿他們當炮灰使?!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就拿咱們山東這邊來說,前幾年最危急時候,也沒見韓主席把他手下的學兵隊送到前線上去!”
“那,那……”張有財被大兒子說動了,已經走到大門口的腳,慢慢地收了回來。韓主席是秀才出身,最重視讀書人。據說打仗的時候,從不讓讀書人衝前頭。行軍之時,也會把馱輜重的毛驢和學生們放在隊伍最中間。
這個傳言是否為真,張有財不知道。可大兒子口中的關於老三當軍官之後給家族帶來的好處,在山東,可是能看見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想到自家兒子以後到哪都前呼後擁,再想想這多年來做生意時受的那些氣,他心裏慢慢又開始發熱。猶豫再三,終是歎了口氣,低聲道:“兒大不由爺!算了,送他讀完了中學,我也算盡到責任了。今後是福是禍,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歎完了氣,掉過頭,蹣跚著往屋子裏邊走。一瞬間,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
注1:拾掇。方言,收拾,教訓。
注2:洋姑子,修女。
注3:藍邊,國民革命軍中陸軍的官階標誌,通常為方形胸章,藍邊是尉官。將官胸章為紅邊,校官為黃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