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十五章(2 / 3)

三個人輪番安慰他,鍾暘對著高宴的鏡頭笑:“山豬,最壯的一個,也是最愛哭的一個。小貓小狗救不回來哭,我生病也哭,等到我……”鍾暘頓了頓,把話咽回去,拍拍朱杉肩膀。

從理塘出發,試圖翻越海拔4685米的海子山時,鍾暘病了。他們撤回理塘,甚至打算撤回成都,可鍾暘不肯。這場病讓他們在理塘足足逗留了一周,鍾暘整個人急劇消瘦。

同樣消瘦的還有宋滄、高宴和朱杉。每個人心裏都壓著沉重的東西,但從不在鍾暘麵前表露。隻有三個人在的時候,朱杉背對他們抹眼淚,宋滄拿著布魯斯口琴慢悠悠地吹,高宴舉著DV,理塘的天空隻有風,沒有雲。

幸運的是,鍾暘恢複了健康。他們繼續出發。一路上小狀況不斷,朱杉的車子掉鏈了,宋滄的車胎被紮破了,高宴下山時隻顧著拍路邊風景,不停“我靠,我的天,我詞窮了,天呐,哇”個不停,連摔了幾次。他顧不上保護自己,牢牢護著DV。這些都是小事情,這次神奇般的沒有人再出大問題。

跨越這條路線的最高峰米拉山,便從海拔5000米一路下降,穿過墨竹,抵達拉薩。在路上歇腳的時候,鍾暘跑到一旁衝遠山大喊。

“爸!媽!一彤!”鍾暘那時候仍舊中氣十足,“我做到了!我……我現在好自由啊!”

高宴遠遠地拍他。他那快樂的、昂揚的聲音在高高的山原裏回蕩:“我想你,我想你!”

江一彤默默地看,眼淚流了滿臉。路楠把紙遞給她,她低頭接過,嗚咽出聲。工人們放下手裏工作,圍過來一起看。沒有人出聲,隻有宋滄偶爾兩句補充回蕩在故我堂裏。

回到拉薩,鍾暘再次病倒。他在醫院裏坦白自己時日無多,醫生表情複雜:“每年都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人走川藏線。”

宋滄:“他們都平安回家了嗎?”

醫生:“是的,平安回家了。”

離開拉薩的前一夜,他們在路上閑逛。廣場上有一支樂隊正在表演,趁他們唱完歌,鍾暘跑過去說了一通悄悄話。樂隊的年輕人很慷慨,願意借出場地和樂器讓鍾暘表演。鍾暘彈唱了幾首歌,衝鏡頭招手:“朱杉,宋滄,來,我們唱那首歌。”

舉著DV的高宴走得更近,把場上的三個人全都攝錄在機器裏。

朱杉負責架子鼓,鍾暘吉他,宋滄貝斯,廣場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等待三個陌生表演者的演出。

“這首是我作曲的歌,歌詞改編自我很喜歡的一首詩,《在曠野上》。”鍾暘快樂得並不像一個病人,他撥動琴弦,唱了起來。

路楠忽然想起,宋滄說過,穆旦這首詩他也非常喜歡。

“……

在曠野上,在無邊的肅殺裏,

誰知道暖風和花草飄向何方,

殘酷的春天使它們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潔的泉水和崇高的陽光,

挽來絕望的彩色和無助的夭亡。

……”

四四拍的鼓點急促有力,鍾暘聲線低沉,宋滄則清亮許多。鏡頭的中心人物是鍾暘,路楠的目光卻一直鎖在宋滄身上,她根本無法移開視線。

宋滄披著長發,眉眼低垂,撥動貝斯的琴弦。黃與紅的燈光油彩一樣塗抹在他年輕的臉上,他的目光掠過高宴的鏡頭,很快看向遠空。那介乎於少年與青年的嗓音,沒有被煙草侵蝕,沒有被歲月磨潤,越來越高的歌聲疏朗自在,刹那間讓路楠想起高宴鏡頭裏無邊無垠的天空和原野。

唱到最後,鍾暘的聲音已經上不去了,他笑著看宋滄彈奏。最後的間奏結束,麥克風裏傳出宋滄低沉的喘息。他像吟誦,也像歌唱,聲音草葉一般輕疏地搖動:“當曠野上掠過誘惑的歌聲,仁慈的死神,請給我寧靜。”

人群裏三三兩兩地有人鼓掌,漸漸越來越熱烈。宋滄和鍾暘緊緊擁抱在一起,朱杉瘋狂地敲打架子鼓,用一種歇斯底裏的力道。

“你聽他唱過這首歌嗎?”高宴問。

江一彤搖搖頭。何止是這首歌,片子裏的鍾暘於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她記憶中的鍾暘健康、熱情,體格強壯,難以被困厄打倒。這趟旅程中他急劇地消瘦,情緒惡劣,常常跟其他人吵架。朋友們安慰他,輕拍他瘦削的肩膀和背脊。他努力吃藥,努力吃飯,努力蹬車子,他如此努力地,比任何人都暢快地活著。

與樂隊告別,他們在拉薩找了個店子吃東西。鍾暘就著酒把藥片送進嘴巴裏,他要用手頂著自己的側腹,很久才抬起頭。他們聊一路的見聞,聊過往,說著說著高宴抖了抖鏡頭:“沒電了,我換個電池。”

電池換完,鏡頭再度打開,鍾暘正盯著他。

“這個記錄不能讓一彤看到。”他對著鏡頭說,“誰讓她看到,我變成鬼也要回來找他麻煩。”

高宴:“遠隔重洋,片子我和宋滄保管,她哪兒能看到?”

宋滄卻說:“看到又怎麼樣?你們都已經分手了。”

鍾暘:“不行,她會哭的。”

桌邊短暫的沉寂,宋滄笑了笑:“你這個情種。”

鍾暘伸手把鏡頭推開,高宴舉著DV躲避:“管她的呢!她都跑那麼遠了,哭又怎麼樣?已經跟你沒任何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