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的同學李文也是個學農的。李文的腿很短,嘴很長,臉很瘦,心眼很多。被同學們封為“病鴨”。病鴨是牢騷的結晶,袋中老帶著點“補丸”之類的小藥,未曾吃飯先歎口氣。他很熱心的研究農學,而且深信改良農事是最要緊的。可是他始終沒有成績。他倒不愁得不到地位,而是事事人人總跟他鬧別扭。就了一個事,至多半年就得散夥。即使事事人人都很順心,他所坐的椅子,或頭上戴的帽子,或作試驗用的器具,總會跟他搗亂;於是他不能繼續工作。世界上好像沒有給他預備下一個可愛的東西,一個順眼的地方,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他隻看他自己好,而人人事事和樣樣東西都跟他過不去。不是他作不出成績來,是到處受人們的排擠,沒法子再作下去。比如他剛要動手作工,旁邊有位先生說了句:“天很冷啊!”於是他的腦中轉開了螺絲:什麼意思呢,這句話?是不是說我剛才沒有把門關嚴呢?他沒法安心工作下去。受了欺侮是不能再作工的。早晚他要報複這個,可是馬上就得想辦法,他和這位說天氣太冷的先生勢不兩立。
他有時候也能交下一兩位朋友,可是交過了三個月,他開始懷疑,然後更進一步去試探,結果是看出許多破綻,連朋友那天穿了件藍大衫都有作用。三幾個月的交情於是吵散。一來二去,他不再想交友。他慢慢把人分成三等,一等是比他位分高的,一等是比他矮的,一等是和他一樣兒高的。他也決定了,他可以成功,假如他能隻交比他高的人,不理和他肩膀齊的,管轄著役使著比他矮的。“人”既選定,對“事”便也有了辦法。“拿過來”成了他的口號。非自己拿到一種或多種事業,終身便一無所成。拿過來自己辦,才能不受別人的氣。拿過來自己辦,椅子要是成心搗亂,砸碎了兔崽子!非這樣不可,他是熱心於改良農事的;不能因受閑氣而拋棄了一生的事業;打算不受閑氣,自己得站在高處。
有誌者事竟成,幾年的工夫他成了個重要的人物,“拿過來”不少的事業。原先本是想拿過來便去由自己作,可是既拿過來一樣,還覺得不穩固。還有斜眼看他的人呢!於是再去拿。越拿越多,越多越複雜,各處的椅子不同,一種椅子有一種氣人的辦法。他要統一椅子都得費許多時間。因此,每拿過來一個地方,他先把椅子都漆白了,為是省得有汙點不易看見。椅子倒是都漆白了,別的呢?他不能太累了,雖然小藥老在袋中,到底應當珍惜自己;世界上就是這樣,除了你自己愛你自己,別人不會關心。
他和鐵牛有好幾年沒見了。
正趕上開農業學會年會。堂中坐滿了農業專家。台上正當中坐著病鴨,頭發挺長,臉色灰綠,長嘴放在胸前,眼睛時開時閉,活像個半睡的鴨子。他自己當然不承認是個鴨子;時開時閉的眼,大有不屑於多看台下那群人的意思。他明知道他們的學問比他強,可是他坐在台上,他們坐在台下;無論怎說,他是個人物,學問不學問的,他們不過是些小兵小將。他是主席,到底他是主人。他不能不覺著得意,可是還要露出有涵養,所以眼睛不能老睜著,好像天下最不要緊的事就是作主席。可是,眼睛也不能老閉著,也得留神下邊有斜眼看他的人沒有。假如有的話,得設法收拾他。就是在這麼一睜眼的工夫,他看見了鐵牛。
鐵牛仿佛不是來赴會,而是料理自家的喪事或喜事呢。出來進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個人了。
有人在台上宣讀論文。病鴨的眼閉死了,每隔一分多鍾點一次頭,他表示對論文的欣賞,其實他是琢磨鐵牛呢。他不願承認他和鐵牛同過學,他在台上閉目養神,鐵牛在台下當“碎催”,好像他們不能作過學友;現在距離這麼遠,原先也似乎相離不應當那麼近。他又不能不承認鐵牛確是他的同學,這使他很難堪:是可憐鐵牛好呢,還是誇獎自己好呢?鐵牛是不是看見了他而故意的躲著他?或者也許鐵牛自慚形穢不敢上前?是不是他應當顯著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鐵牛?他不能決定,而越發覺得“同學”是件別扭事。
台下一陣掌聲,主席睜開了眼。到了休息的時間。
病鴨走到會場的門口,迎麵碰上了鐵牛。病鴨剛看見他,便趕緊拿著尺寸一低頭,理鐵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可是他還沒想出主意,就覺出右手像掩在門縫裏那麼疼了一陣。一抽手的工夫,他聽見了:“老李!還是這麼瘦?老李——”
病鴨把手藏在衣袋裏,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鐵牛一下,鐵牛臉上的笑意像個開花彈似的,從臉上射到空中。病鴨一時找不到相當的話說。他覺得鐵牛有點過於親熱。可又覺得他或者沒有什麼惡意——“還是這麼瘦”打動了自憐的心,急於找話說,往往就說了不負責任的話。“老王,跟我吃飯去吧?”說完很後悔,隻希望對方客氣一下。可是鐵牛點了頭。病鴨臉上的綠色加深了些。“幾年沒有見了,咱們得談一談!”鐵牛這個家夥是賞不得臉的。
兩個老同學一塊兒吃飯,在鐵牛看,是最有意思的。病鴨可不這樣看——兩個人吵起來才沒法下台呢!他並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塊兒,有時候不由的不吵。腦子裏一轉彎,不能不吵;誰還能禁止得住腦子轉彎?
鐵牛是看見什麼吃什麼,病鴨要了不少的菜。病鴨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隻偶爾的夾起一小塊鍋塌豆腐。“我隻能吃點豆腐。”他說。他把“豆腐”兩個字說得不像國音,也不像任何方音,聽著怪像是外國字。他有好些字這麼說出來。表示他是走南闖北,自己另製了一份兒“國語”。
“哎?”鐵牛聽不懂這兩個字。繼而一看他夾的是豆腐,才明白過來:“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點牛肉或者還沉重點兒。我說,老李,你得注意身體呀。那麼瘦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