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叫廚子把‘我’的雞蛋給方先生送十個去;囑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著吃!”
穆女士咂摸著咖啡的回味,想象著方先生吃過嫩雞蛋必能健康起來,足以抵抗得住喪妻的悲苦。繼而一想呢,方先生既喪了妻,沒人給他作飯吃,以後頂好是由她供給他兩頓飯。她總是給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不由她,慣了。供給他兩頓飯呢,可就得少給他幾塊錢。他少得幾塊錢,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應當感謝她這份體諒與憐愛。她永遠體諒人憐愛人,可是誰體諒她憐愛她呢?想到這兒,她覺得生命無非是個空虛的東西;她不能再和誰戀愛,不能再把青春喚回來;她隻能去為別人服務,可是誰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這可怕的事,這足以使她發狂。她到書房去看這一天的工作;工作,隻有工作使她充實,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覺到快活與自己的價值。
她的秘書馮女士已經在書房裏等了一點多鍾了。馮女士才二十三歲,長得不算難看,一月掙十二塊錢。穆女士給她的名義是秘書,按說有這麼個名字,不給錢也滿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際是多麼廣,作她的秘書當然能有機會遇上個闊人;假如嫁個闊人,一輩子有吃有喝,豈不比現在掙五六十塊錢強?穆女士為別人打算老是這麼周到,而且眼光很遠。
見了馮女士,穆女士歎了口氣:“哎!今兒個有什麼事?說吧!”她倒在個大椅子上。
馮女士把記事簿早已預備好了:“今兒個早上是,穆女士,盲啞學校展覽會,十時二十分開會;十一點十分,婦女協會,您主席;十二點,張家婚禮;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歎了口氣,“張家的賀禮送過去沒有?”
“已經送過去了,一對鮮花籃,二十八塊錢,很體麵。”
“啊,二十八塊的禮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作壽,張家送的是一端壽幛,並不——”
“現在不同了,張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後再找補吧。下午一共有幾件事?”
“五個會呢!”
“哼!甭告訴我,我記不住。等我由張家回來再說吧。”穆女士點了根煙吸著,還想著張家的賀禮似乎太薄了些,“馮女士,你記下來,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請張家新夫婦吃飯,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聲。”
馮女士很快的記下來。
“別忘了問我張家擺的什麼酒席,別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啞學校去,可是又怕展覽會照相,相片上沒有自己,怪不合適。她決定晚去一會兒,頂好是正趕上照相才好。這麼決定了,她很想和馮女士再說幾句,倒不是因為馮女士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覺得空虛,願意說點什麼……解解悶兒。她想起方先生來:
“馮,方先生的妻子過去了,我給他送了二十塊錢去,和十個雞子,怪可憐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點發濕了。
馮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來見汪太太,她不見,而給了二十塊錢。可是她曉得主人的脾氣:“方先生真可憐!可也是遇見女士這樣的人,趕著給他送了錢去!”
穆女士臉上有點笑意,“我永遠這樣待人;連這麼著還討不出好兒來,人世是無情的!”
“誰不知道女士的慈善與熱心呢!”
“哎!也許!”穆女士臉上的笑意擴展得更寬心了些。
“二少爺的書又得荒廢幾天!”馮女士很關心似的。
“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靜一會兒!”
“要不我先好歹的教著他?我可是不很行呀!”
“你怎麼不行!我還真忘了這個辦法呢!你先教著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別又給我報酬,反正就是幾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還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會兒,“馮,簡直這麼辦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給你二十五塊錢,豈不整重?”
“就是有點對不起方先生!”
“那沒什麼,反正他喪了妻,家中的嚼用小了;遇機會我再給他弄個十頭八塊的事;那沒什麼!我可該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