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勝,”沙子龍正在床上看著本《封神榜》,“有事嗎?”
三勝的臉又紫了,嘴唇動著,說不出話來。
沙子龍坐起來:“怎麼了,三勝?”
“栽了跟頭!”
隻打了個不甚長的哈欠,沙老師沒別的表示。
王三勝心中不平,但是不敢發作;他得激動老師:“姓孫的一個老頭兒,門外等著老師呢;把我的槍,槍,打掉了兩次!”他知道“槍”字在老師心中有多大分量。沒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進來,沙子龍在外間屋等著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勝去泡茶。三勝希望兩個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孫老者沒話講,用深藏著的眼睛打量沙子龍。沙很客氣:
“要是三勝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紀還輕。”
孫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龍的精明。他不知怎樣好了,不能拿一個人的精明斷定他的武藝。“我來領教領教槍法!”他不由地說出來。
沙子龍沒接碴兒。王三勝提著茶壺走進來——急於看二人動手,他沒管水開了沒有,就沏在壺中。
“三勝,”沙子龍拿起個茶碗來,“去找小順們去,天彙見,陪孫老者吃飯。”
“什麼!”王三勝的眼珠幾乎掉出來。看了看沙老師的臉,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說了聲“是啦”,走出去,撅著大嘴。
“教徒弟不易!”孫老者說。
“我沒收過徒弟。走吧,這個水不開!茶館去喝,喝餓了就吃。”沙子龍從桌子上拿起緞子褡褳,一頭裝著鼻煙壺,一頭裝著點錢,掛在腰帶上。
“不,我還不餓!”孫老者很堅決,兩個“不”字把小辮從肩上掄到後邊去。
“說會子話兒。”
“我來為領教領教槍法。”
“功夫早擱下了,”沙子龍指著身上,“已經放了肉!”
“這麼辦也行,”孫老者深深地看了沙老師一眼,“不比武,教給我那趟五虎斷魂槍。”
“五虎斷魂槍?”沙子龍笑了,“早忘幹淨了!早忘幹淨了!告訴你,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纏。”
“我不逛,也用不著錢,我來學藝!”孫老者立起來,“我練趟給你看看,看夠得上學藝不夠!”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樓鴿都嚇飛起去。拉開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飄灑,一個飛腳起去,小辮兒飄在空中,像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箏;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準,利落;來回六趟,把院子滿都打到,走得圓,接得緊,身子在一處,而精神貫串到四麵八方。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
“好!好!”沙子龍在台階上點著頭喊。
“教給我那趟槍!”孫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龍下了台階,也抱著拳:“孫老者,說真的吧,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不傳?”
“不傳!”
孫老者的胡子嘴動了半天,沒說出什麼來。到屋裏抄起藍布大衫,拉拉著腿:“打攪了,再會!”
“吃過飯走!”沙子龍說。
孫老者沒言語。
沙子龍把客人送到小門,然後回到屋中,對著牆角立著的大槍點了點頭。
他獨自上了天彙,怕是王三勝們在那裏等著。他們都沒有去。
王三勝和小順們都不敢再到土地廟去賣藝,大家誰也不再為沙子龍吹勝;反之,他們說沙子龍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那個老頭子一腳能踢死個牛。不要說王三勝輸給他,沙子龍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呢,王三勝到底和老頭子見了個高低,而沙子龍連句硬話也沒敢說。“神槍沙子龍”慢慢似乎被人們忘了。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後,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歎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