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皺著眉頭,呲牙咧嘴,好像吃了什麼酸嘴的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呢?”徐梁問道:“你看崇禎朝最後一任首輔和次輔,陳演、魏德藻。
他們兩人非但在位無功,更是叛國投敵。複國之後,你父皇也沒有將他們滅族。
因為這是君臣之間最後的一絲體麵,總要維持的。那為何神廟要對自己敬愛的師傅如此決絕?”
“那是為何?”太子忍不住好奇問道。
“因為神廟對張居正由愛而恨,簡直恨之入骨。”徐梁見兒子更加迷茫,又道:“張居正在位時,處處要求神廟節儉,就連宮中養幾個優伶他都要勸諫。神廟也一直聽從師傅的話,從未放縱自己。直到張居正死後,神廟才知道:原來張居正的排場比親王還大!轎子竟然是一整間架在輪子上的屋舍,裏麵有座椅,有書桌,可以走動休憩,非數十人不能驅動。”
“這就是神廟對張居正恨之入骨的原因。”徐梁低聲道。
太子低下頭,還不能理解為什麼父皇突然跟自己說這些。
“你現在對黃先生的愛,不遜於當日神廟對張居正的敬愛。天地君親師,這並沒錯。”徐梁道:“但是日後你若發現黃先生表裏不一,並不是你心目中那樣的完人,你會不會心中疼痛?會不會覺得自己被人騙了?會不會恨他?”
太子被問得眼淚都低落下來:“父皇,黃先生不是張居正那樣的人!”
“這就算父皇是皇帝,也不能隨口亂說。”徐梁道:“所以父皇同意黃先生去高麗,推行聖教。如果黃先生果然表裏如一,那麼朝廷自然要重用他。如果不然……也總算看清楚一個人,你也不用恨他,對不?”
太子沉默沒有回答。
“而且黃先生也在等這樣一個機會。踐行自己信仰的義理,否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裏還有欠缺,哪裏還不夠明智。你還記得那首詩麼: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陸遊的。”太子道。
徐梁點了點頭:“就是這篇。”
“但是父皇。”太子認真道,“兒臣還是不同意父皇說黃先生是個迂人。也不同意父親說兒臣學迂了!事關義理,不能不辯!”
徐梁停下腳步,突然想起一句話: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但不可能不在乎兒子如何看你。
“義理的層麵太低了啊。”徐梁歎道:“人臣該當守義理。但是為人君者,卻不能死守義理。”
“這是為何?”
“因為義理會壞仁。”徐梁突然發現以前聽過的儒學教育似乎還在腦子裏,而且關鍵時刻還足以拿出來教育孩子。
“誠如孟子說的,男女授受不親,這是義理。然而嫂溺援之於手則是仁。如果死扣前麵的義理。看著嫂嫂溺亡,這就是迂腐害仁了。”徐梁道。
太子道:“父皇說的經權之變兒臣也明白。但兒臣堅持義理,非但無害於仁,更是勸君父近仁,為何反被指說迂腐呢?”
“因為……”徐梁一時語塞,更多的話卻說不出口,隻得道:“因為你現在還小。還沒有那個智慧和閱曆來為‘仁’。”
太子頗有些不服氣。
“這樣說吧。”徐梁道:“去年有一艘去琉球的海船遭遇風暴,遇難沉船。有十個人擠上了一條舢板,總算有了漂到岸上獲救的生機。
“可是,這十個人發現海裏還有兩個人活著呼救,若是讓他們上來,小舢板就要沉了。所有十二個人沒一個能活。你若是十人之首,其他九人全都唯你之命是從,你說救,他們就甘心赴死;你說不救,他們則慶幸生還。你該如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