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早就知道大明有過棉花吃人的事情。
如今怕是又要多一個蠶吃人了。
王巡潼見過破產農民的悲慘下場。
甲申國變那年,他從北京回蘇州老家。江北也就不說了,簡直是人間煉獄。即便進了他自幼熟悉的吳江地界,仍舊有人橫死街頭。坐著充滿童年回憶的小搖船上,王巡潼親眼看著船夫麻木地用漿撥開水麵上大大小小的屍體。
“又不是災年,哪能死這麼多人?”王巡潼回想起來仍舊有些麵皮發麻。
“欠了債,地沒了,老婆孩子賣了,生計斷了,不跳河還能怎地?”船老大對這位進士老爺沒有太過尊重和敬畏,因為他覺得自己也很快要成為這河裏的一員了。今年北麵遭兵,南麵這些大戶就格外凶狠,半點情麵不肯賣。好多底子厚的人家都熬不過去,舉家自盡了。
“鎮上賣糖的老王家,也是底子厚的,他家賣的是糖呀!前日我路過他家門口,見上著板,圍了好多人在那裏叫罵。原來是老板欠的債還不上,人家欠他的又收不回來,索性買了砒霜拌在糖水裏,一家大小六口人全都死了。
“門口叫罵的都是在他櫃上存了錢的,貪那幾分利息,如今看來回家也怕有人要上吊呢。”船老大低聲講述著鎮上的新聞,聽得王巡潼格外揪心。
王巡潼並不知道自己家裏也有外債,也收著高利貸,同樣有人因為還不上錢而給地賣身。這些都是莊頭的事,雖然他是進士,但家中財計都掌握在父母手中,他隻需要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同情憐憫就行了。
從國變至今,江南的情形一日日糟糕起來。最初隻是這些小民小戶破產,後來就算是城中殷實人家也免不得家破人亡。那些大戶人家逼債的時候多了一個說辭:“目今皇爺在北麵打仗,哪裏不要錢用?乘著現在大軍沒有過來,自己先把錢送過去,打完仗還能過好日子。若是大軍逃到江南來了,就是連片瓦都不給你們留下。
道理是如此說的,皇帝隻要不過江。江南富家就覺得天下還有希望,勒緊褲腰帶也要將糧稅送過去。當然,現在皇帝還是過江了,而且一路從南京殺到浙江。連與朱家一起打天下的勳戚都遭了滅門之禍,真個是人心惶惶。
也不知道尋常百姓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
……
王巡潼說到動情處,眼淚就不受控製地往下流。等他將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民間疾苦通通倒完,心中卻像是卸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一時舒暢。他抹了一把淚,躬身道:“臣失儀之罪當罰,然臣一片肺腑,實在是不吐不快。”
“很好。”徐梁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就連跟隨他多年的內侍都不能從中品味出任何皇帝的態度。很多時候,皇帝就像是個七八十歲的積年老宦。根本不讓人摸清他的深淺。
徐梁站起身,再次肯定道:“很好。”所有人都猶疑地抬頭望著他,想知道這“好”從何來。
“我南下以來,哭窮喊苦的不止一個,但我從來沒當過真。”徐梁走到王巡潼麵前。道:“我信你。”
王巡潼愕然地看著皇帝,思索著自己緣何能夠得到如此巨大的青睞。
“因為國家若不是糜爛到了根底,也就不會發生國變這等事了。”徐梁拍了拍這位年輕進士的肩膀道:“而國家糜爛,肯定是官員們從中大肆饕餮,損公肥私,這是千年鐵律,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的。其次是各種吏員、雜役、做公的、吃公家飯的。若是不上行下效,他們自己也過不上好日子。如此一來,公家被吃完了,小民也就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陛下……”王巡潼眼中又泛起淚花,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原來陛下都知道啊!
“我身上有許多罵名,其中就有苛待下屬。不敬大臣。”徐梁環視周圍,道:“你們憑心而論,在我手裏固然工作量大些,但俸祿、獎金、休假哪個少了?官員拿了錢財不賣命賣力,難道就是理所當然的?至於那些被我流放的勳戚大臣。仔細想想,是我欲加之罪麼?哪個不是因為對百姓敲骨吸髓太狠,讓我不得不下狠手除去?”
“但凡大明的鄉紳、貴戚、大臣有些公心,不是一味貪婪搜刮,我為何不能容他們?”徐梁虛張雙臂:“孟子所謂獨樂不如眾樂,這個道理我難道不懂?隻是民為邦本,凡是壞我邦本的蠹蟲,不該我一家恨他,該當是天下人共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