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提起南方官場經常提起的詞彙,就是為了讓吳偉業知曉自己不是那種迂腐守舊的老派官員。
話罷,胡萊沉吟了片刻,麵色又有些凝重,終於還是道出此次前來的主題,“早聞南方受皇恩早些,政務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可我們北方也是神州樂土,如何能落於人後。隻是可惜總是有些自以為是的人掣肘,讓人難以有所作為。”
王碩在萊陽,胡萊在聊城,都留下了十分不錯的官聲。在這個時代,能夠被老百姓評價“清惠”,說明王碩生活樸素,沒有苛待下民之事,在案件的處理上也能讓大多數人信服。
胡萊知守聊城、濮州、範縣之時,正是山東饑荒,可謂就任於危難之際。他調走之後,這三地百姓為他建了生祠,可見當時他的確活人無數,功德彰顯。
王碩後來從萊陽調任陝西,胡萊升遷兵部主事,國難時二人都沒有死節,也沒有奔赴皇帝行在,而是回鄉過起了縉紳的美好生活。從這點上來說,二人雖然有能力,但對大明缺乏忠心。
若是換成兩年前的吳偉業,肯定是不屑與這兩人往來的。然而這一路走來,吳偉業的胸襟豁達了不少,更為成熟,知道自己若是不想當個堂上泥塑,就隻能尋找地方上的勢家作為盟友。
而胡萊、王碩兩人,顯然也是為此而來。
見吳偉業含笑不語,胡萊繼續道:“當日國變,愚兄慌亂無措,佯裝打扮逃回家鄉。誰知道家鄉也不太平,如今終於盼來王師,豈非幸事。”
吳偉業“哦”了一聲,略帶深意地看了胡萊一眼,道:“當日城破,某卻沒有選擇喬裝打扮,而是尋思戰死神武門,卻被陛下掠了求,當初某還罵了陛下兩句,說陛下擋了我死節的路,現在想想何其愚蠢,若是死了,如何留下有用之身,為國效力。”
王碩自然知道,吳偉業揶揄之意,當下接口圓道:“俱是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報國。隻是晚來了些。”
吳偉業又是“哦”了一聲,臉上做出尷尬神情,起身道:“告罪,更衣。”
“請便。”兩人連忙道。
吳偉業快步出了內堂,到一旁屋後耳間,奎伯已經等在那裏了。他一邊讓奎伯為他換上一身青色棉袍,一邊問道:“這兩人不是一起的麼?”
奎伯壓低聲音道:“這兩人仕途有了瑕疵,被鄉黨排擠,這才走到了一起。胡萊有心謀求起複,想讓老爺給個帖子好去濟南走動。那王碩卻矜持了許多,大約在家鄉當個富家翁也就心滿意足了,此來隻是求老爺庇護。”
吳偉業又仔細回想了一下兩人的言辭,這才意識到胡萊想洗清脫逃之罪,而王碩的重心卻是在懷慶當地。
知道了二人的底牌,吳偉業又定了定神,方才大步回去內堂,告罪入座。
“剛才說到哪裏?”吳偉業輕輕一拍腦門,道:“哦!是了,如今北有強敵,南有藩鎮,總算王師光複了河南,卻是前路漫漫任重道遠。二位賢俊若能為國家出力,安頓鄉梓,實在是國家之幸,百姓之幸!隻是吳某新到貴地,卻被鄉紳所輕,不知二位賢俊可有教我?”
奎伯站在屏風之後,心中暗道:我家老爺還缺了老練。這時候就該挑逗胡、王二人去與那些鄉紳爭鬥,知府坐堂裁判才正理。焉能自己跳下去攪合?如此勝之不武,敗則丟人……不過有鍘刀在手,倒也不會敗,隻是難看了許多。
胡萊、王碩二人聽聞此言,果然喜出望外,再也不藏著掖著,趁著知府明尊還沒後悔,先坐實這等盟友關係。
胡萊拱手道:“本地學風興盛,國朝以來,出了五十名進士,與南方大省相比固有不如,在北地也算是文章之地了。”
王碩也道:“民風也是極淳樸的。我懷慶背山麵河,地勢平坦,曆年來鄉中賢良不忘開渠灌溉,早有‘豫北小江南’之名,乃豫省糧倉之地。隻因為天災人禍才使得人民流離,若是得一大才若梅村者,再複當年興盛之況不為難也!”
吳偉業受新朝被熏陶了這麼久,才知道一地興盛與否,關鍵在人才、物產兩樣。隻要有足夠的人才任事,物產養民,此地必然平安繁榮。沒想到這兩個三甲同進士,也有這份見識,果然庶務才能磨礪人才。
吳偉業道:“往事不堪回首,繼往開來還待今朝。不知二位賢良願助我否?待此間大治,吳某定當知聞秉國,不使二位賢才遺埋江湖。”
有了一致的目標,有了共同的敵人,又有了未來的許諾,胡、王二人自然誠心實意地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固所願耳,不敢請也!”
吳偉業上前拉起二人的手,鏗然道:“惟願上報皇恩,下救黎庶,即便是千辛萬苦, 身首異地,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