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何慕蘭是準備飛到天都峰去的。
可是李珣卻一反在城中那意態蕭索,風姿翩然的神態,像個瘋子一般,拚了命要掉頭,甚至不惜以跳下飛劍的極端方式相挾,這才讓何慕蘭一行人改變方向,落在城東百裏外的一處丘陵地上。
因為剛剛在高空中的掙紮,李珣的呼吸變得非常粗重,連吸了幾口氣才穩定下來。
除了何慕蘭,其它幾人都用看瘋子的目光盯著他,那個女修──李珣剛知道她叫顧顰兒,甚至退了兩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李珣所要的效果,已經完全達到了。
何慕蘭再次開口,語氣卻再也嚴厲不起來了:“珣師弟,究竟發生什麼事?”
李珣呆呆地看著他,直勾勾的眼神將他的呆滯、迷茫乃至於恐懼,全部勾勒出來,再沒有一絲保留。
而這個表情也隻存在一刹那,在一次深呼吸之後,他就恢複了風度灑然的模樣。
如此強烈的情緒對比,使其神情的震撼力,愈顯得真切可信。
他看向何慕蘭,臉上苦笑:“對不住!其實,我……”
他話說了一半又是頓住,這種神態,讓天行健宗五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還是顧顰兒心直口快,她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怎麼不去天都峰啊?上麵又沒妖……耶?”
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一擊掌,繼而叫道:“天都峰?林閣、天妖鳳凰……”
最後四個字剛剛出口,“鏘”的一聲中,李珣將劍拔出半截,頓時劍光四射,這個舉動把旁人都嚇了一跳,顧顰兒甚至連手都摸上了劍柄。
李珣此時的樣子,怎麼看都不正常。
恐懼、瘋狂、絕望,將這些神情糅合在一處,再加上大幅度的扭曲,便是李珣此時的表情了。
這表情嚇住了所有人,尤其是顧顰兒,這個心機不深的女修竟尖叫一聲,跳到何慕蘭的身後。
何慕蘭看得也有些心悸,這使他的聲音不由得放低了許多,試探性地問道:“珣師弟?”
李珣的眼睛從僵直中恢複過來,再看到何慕蘭時,隻是抽抽嘴角,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發尖:“妖……妖鳳呢?”
“哪有妖鳳啊!”顧顰兒探探頭,又從何慕蘭身後走出來,看著李珣,奇道:“不會吧,我隻是說說而已……”
在何慕蘭少見的嚴厲目光下,顧顰兒越說越小聲,最後還是將腦袋縮回何慕蘭背後。
何慕蘭則正過臉來,看著李珣,頗關心地問道:“珣師弟,你沒事吧?”
李珣臉上尷尬得通紅,他收了劍,卻低著頭,幾乎要哭了出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露出了些符合真實年齡的稚氣。也因為如此,他的反應才越發真實可信。
眾人看著他的表情,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何慕蘭和幾個師弟師妹交換一下眼色,又問道:“兩個月前,天都峰上罹難的天心劍林師伯,與珣師弟是什麼關係?”
李珣終於抬頭,看著何慕蘭的臉,眼中一紅,淚就掉了下來:“那是小弟的恩師!”
幾人露出了“原來如此”的神情。
顧顰兒更是跳了出來,好奇地看他:“就和明心劍宗說的一樣,除了幸免於難的祈碧師姐外,那個下落不明的三代弟子就是你嘍?那你又怎麼會跑到這裏來的?為什麼不回山?還在皇宮幹那種事情?”
她一連問出好幾個問題,說到最後臉上滿是懷疑。不隻是她,其它人也都差不多。
李珣苦澀一笑:“我本就是嵩京人,是當今朝廷福王長子!”
他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便將四個問題一起包了進去,且贏得幾個人的齊聲驚歎。
雖然人間界的王公大臣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但概念上畢竟是一個頗了不得的身分,還是很有震撼力的。
這個時候,顧顰兒又發現了問題,她奇道:“你是小王爺,那昨天下午向我搭訕的小孩子又是怎麼回事?”
李珣的笑容更苦澀了:“那是我二弟李琮,王府世子!”
稱呼上的差別,便隱晦地點出了些問題來。顧顰兒還沒有察覺,但何慕蘭卻明白了,他眼中閃過若有所思的神色,這一閃而逝的神色,被李珣捉個正著。
他轉過臉來,直視顧顰兒道:“天都峰一事後,我沒有回山是真的,在宮中做事也是真的。但是,諸位師兄師姐所說的‘穢亂後宮’一事,卻又是什麼意思?”
他說話的口氣並沒有咄咄逼人,但是神情變化中,透出的盡是質疑和不服。
顧顰兒不是那種刁蠻不講理的女孩子,前麵見了李珣近乎癲狂的表演,還有此時真摯無偽的神情,心中早就有憐憫之意,見李珣如此“認真”地詢問,心中的定見便開始動搖了。
這種心態同時發生在每個人心裏,從李珣自承身分開始,一直到現在,連續不斷的細微變化合在一處,不知不覺間,他們心中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
此時李珣又巧妙地將所謂“穢亂後宮”的敏感問題,拋給了臉皮最薄的顧顰兒,裏外交迫之下,更讓她說不出話來。
何慕蘭見師妹有些尷尬,忙接過話頭,他的心理比顧顰兒要成熟得太多,心中雖也被李珣的無形攻勢影響,卻還是能抓著關鍵的問題。
他臉色沉肅,說的話也頗為犀利:“珣師弟,世上無風不起浪!你說你清白,理由呢?我且問你,你既然已經逃得性命,又為何不回山?反而在這人間界,以道法為依仗,作那國師之職?這一點,你怎麼說?”
李珣看著他瘦削而剛正的臉,忽地展顏一笑:“何師哥,你見過妖鳳沒有?”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使眾人微愕,但很快,何慕蘭便搖頭道:“從未見過。”
李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道:“我見過!”
廢話,誰不知道你見過?眾人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
李珣嘴角抽搐,樣子看上去又有些瘋兆,顧顰兒看得向後縮去,但好奇心不減,仍探出腦袋,在何慕蘭背後看著他。
李珣的眼神在眾人臉上轉了一圈,然後緩緩開口,字字凝質如實物:“百劫千重火獄,綿延千裏,火雨如織,十餘位師兄、師姐,轉眼間灰飛煙滅!這情形,你們見過嗎?
“還有明瀾、明風兩位仙師,被妖火千刀萬剮,屍骨無存,你們見過了嗎?還有我那可憐的師尊,堂堂男兒、堂堂男兒……”
開始時,他的話音還是微微發顫,但隨著語境深入,這顫抖越發強烈,至最後一句時,卻已抖得說不下去,隻是將“堂堂男兒”四字翻來覆去,也不知說了多少遍!
李珣入戲了!或者說,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表演,還是真的在發泄當日慘劇壓在他心頭的陰鬱和痛苦!
“堂堂男兒”,是在說林閣,還是在說他自己?
無須再蘊釀感情,他已在循環往複的呻吟聲中,痛哭失聲。
哭聲讓何慕蘭等人手足無措,又不知該如何勸慰,看李珣哭得幾乎要站不住了,這才由何慕蘭硬著頭皮上前,幹巴巴地勸了幾句“師弟節哀”之類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