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怔,“沈廳長,沈夫人離世久遠,你保不齊記差。沈書記再歹毒,結發之妻,總歸有風雨同舟的恩情。”

“是嗎。”祖宗冷笑,他摩挲著窗紗的流蘇穗子,“我母親已經有蘇醒的跡象,她本可以活。而沈國安擅自停了她的用藥,委托下屬放在病房一紙離婚書,葬送了彌留之際的她。她不聰慧,也不匹配他。她僅有的過錯,是把天潢貴胄當作平民男子熱愛。”

男人一言不發,神色諱莫如深,祖宗初次口無遮攔揭露沈家的秘密,他不再捂著殺妻的奇恥大辱,他心頭堆砌的恨意,整整十七年,絲毫未消減。

至親人性的醜陋,猙獰,猶如腐蝕性的硫酸,潑灑一滴,足矣麵目全非。

我攥緊牆壁懸掛的西洋畫框,身體像灌了幾萬噸的沙礫,沉重而鈍痛。

我記憶中沈良州,毓質翩翩,不可一世。

我傾慕的沈良州,天之驕子,予所予求。

我熾愛的沈良州,風流倜儻,流連花色。

他想要的,沒有征服不了的。

他的歲月並不歡喜。

甚至荒唐,晦暗,汙濁。

爾虞我詐的家族,各懷鬼胎的仕途。

在旁人眼中,他那般尊貴顯赫,含著一枚與生俱來的金鑰匙,能撬開這人情冷暖猖獗不公的世道之門。

其實他也不過一個可憐人。

我指腹不由自主用力,撅折了畫框的木條,發出哢嚓的斷裂聲,驚擾書房內的兩人,他們朝回廊張望,男人垂頭喚了句程小姐,我故作罔聞笑,“本該泡茶招待你,保姆占著廚房煲粥,你渴了先喝杯清水潤喉吧。”

男人知道我在搪塞,得罪我沒好處,便非常配合說有勞程小姐了。

我徑直邁入房門,兌了一杯溫水,“東北的局勢瞬息萬變,良州無暇分身,有你效忠,他省心不少。”

他畢恭畢敬接過水碗,“程小姐高誇了,沈廳長不提攜,哪來我曾繼政的錦繡前途。”

祖宗合攏窗簾,在一片昏黃之中朝我伸手,男人很有眼力,默不作聲退出書房,我反鎖了門,緩緩走到祖宗跟前。

“保姆說你一宿沒睡。”

他倦怠揉捏著鼻梁,“在澳門久了,東北積壓幾十封文件需要處理。”

我係著他散亂的衣扣,“熬成烏眼雞了。你是年輕小夥子嗎?奔四的老男人了,你不惜命,命反著惜你?”

他悶笑,“怎麼張世豪養得你嘮叨了。

我打理好他的條紋領帶,“我曾經不嘮叨嗎?你嫌吵不聽,罵我閉嘴,要不摔門而去,你沈大廳長的情婦,哈爾濱一條街就有一位,你哪受這份氣。”

他似笑非笑凝視我,“心裏話嗎。”

我推搡他一把,轉身要走,他從背後抱住我,“現在一個也不剩了,趕得幹幹淨淨。”

我盯著地麵交纏的黯淡光影,“良州,不必和我說。”

“是我的錯,午夜夢回,我懊惱悔恨。如果我堅持,我不懦弱,我豁出全部,你是不是還在。”

他呼吸滲入我脖頸,火燒火燎,我一時無言以對。

“我寧願你糊塗一些,將就一些,你太固執。你索要的東西,是多麼珍貴,障礙重重,你不給我時間。二力說天意,我不畏懼。可我確實尋不見你了。”

祖宗像迷路的孩子,下頷支在我肩膀,帶著濃烈嘶啞的顫音,他似乎淌了一顆淚,燙傷我賠在他身上的錦瑟青春,“阿霖,我累。”

四海漂泊,顛沛流離的痛楚。

我比任何人都清晰。

我鼻子一酸,握住他圈在我腰際的手,“我懂。”

米蘭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不信。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我這輩子,肉體做利器,演技做刺刀。

我不敢回顧,我創下的一筆筆罪孽。

壓得我喘不上氣。

祖宗的仇怨,他的憎惡,是舊日疤痕。每每要拂掉,它蛻變為蛀蟲,鑽進骨骼,揪不出,融不淨。

我沒掙脫他,祖宗虧欠我,我亦虧欠他。

這無聲無息的時刻,短暫又死寂。

我要償還的人,數不勝數。

若淚眼相擁能抵消,最好不過。

午後窗外這場漫長的雨才止息,淋濕一側衣裳的二力收起傘,繞過玄關,立在餐廳一角,他瞥了一眼正喝湯的我,“州哥,沈書記在駛來莊園的途中,估計十分鍾。”

我夾筷子的手匆忙一抖,“這麼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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