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豫十二年冬,經鹿門山銜接南北的襄鄂大道兩側的山林田野皆為大雪覆蓋,十數披堅執銳的騎士簇擁著四輛平平無奇的馬車,碾壓著馳道上的殘雪緩緩北行。
位於鹿門山西南坡的馳道地勢較高,視野開闊,朱芝坐在馬車裏,透過車窗能遠眺魚梁洲大橋橫亙在清湛靜流的漢水之上,連接漢水西岸的襄陽舊城與東岸的新京城。
魚梁洲大橋上車水馬龍,遠眺有如蟻行。
新京城與舊城最大的區別就是沒有城牆的圍護,呈輻射狀開放格局,兩座高逾十丈的鐵塔矗立在前方,在大道上方挑起一塊巨大的橫幅,上書“襄陽歡迎你”數字,以示正式進入新京城的地界。
政事院迎接的人就守候在界塔下。
長年留在西蜀行省執掌軍政,成都城也是當世罕有的繁榮,新京城並沒有給朱芝帶去多強烈的震憾,最大的區別大概就是漢水兩岸密集的工場、碼頭,以及船頭煙囪冒著滾滾黑煙的蒸汽輪船在漢水之上忙碌的往來,是成都目前還見不到的情形。
進入新京城範圍,人流開始密集起來。
朱芝這次進京,一路輕車簡從都沒有在哪座大城停留,十數日的旅途相當寂寥,此時進京再看到密集的人群倍感親切,禁止侍隨與迎接的人員清道,而是讓車馬隊隨同密集的人流在新京城裏緩緩而行,感受這濃鬱的煙火氣息。
“號外號外,繼朔國公、都護大將軍唐盤親率大軍攻破胡虜王城和林、九原侯蘇蕈滅虜王屠哥於狼居胥山南之後,北征大軍從漠北再傳捷報,雲中侯徐憚率兩萬騎兵於燕然山南圍殲虜王兀魯烈所部,殲擊殘虜八千餘眾、俘虜殘虜及婦孺近三萬人……”
長街上,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報童穿梭在人群裏,揮舞手裏印墨都還沒有幹透的報紙,大聲吆喝著。
“北征大軍終於逮住兀魯烈所部了?”朱芝坐在馬車裏,聽到報童吆喝,滿心欣喜,連忙吩咐這次跟隨進京就讀襄陽大學的長子朱巍買來一份報紙。
現在帝都襄陽以及各省都有報刊定期刊載時事新聞發行,但發行的間隔周期有長有短,要是遇到突發性的大新聞,也是會臨時增發報道,又稱“號外”。
朱芝從成都出發時,就已經知道朔國公、都護大將軍唐盤與徐憚、蘇蕈、孫延觀等將率領大軍北征攻破赤扈王城和林的消息,之後孫延觀負責率部押運、護送數萬俘虜以及解救的趙氏宗室子弟從和林出發南下,唐盤作為北征大軍的主師,則暫時留在和林坐鎮,而徐憚、蘇蕈兩將則繼續兵分兩路北上追擊赤扈殘部。
朱芝一路東進抵達江陵時,就得知九原侯蘇蕈率部先於狼居胥山南殲滅平燕宗王府殘部,沒想到他今日剛進新京城,就再次聽到有捷報從漠北傳來。
大豫四年王憲、韓時良、陳縉、傅梁、蘇蕈、徐憚等將統領西路十二萬大軍西進,成功殲滅西路靜憚宗王府盤踞於隴右、靈武、河西、河湟等地的主力,到這時候北征漠北才算真正成熟起來。
原計劃是先北征攻下赤扈人的王廷和林,然後再將兵鋒指向天山南北,帝國在西北的疆域恢複到漢唐全盛時期,卻不想大豫六年曾統治烏思藏地區的熱迦寺勢力先附後叛,不僅令吐蕃各地掀起多起叛亂,也使得歸附意願相當勉強的大理國也鋌而走險扣押以朱桐為首的招附使團,與熱迦寺勢力遙相呼應,迫使帝國不得不再次暫停計劃好的北征方略,將軍事重心轉到西南來。
大豫七年,廣西製置安撫副使、兵馬都部署徐心庵統領三萬兵馬南征大理,蘇蕈、趙善以及為蕭林石立為西燕郡國世子的大皇子蕭柏等將統領兩萬兵馬西征,曆時兩年蕩平大理國及烏思藏地區,建立南詔行省及藏西都護府。
一直拖到楊祁業率部蕩平渤海國,將遼西故郡納入遼陽行省,對赤扈人統治核心地區的北征,才得以真正實施;那已經是大豫立朝開國的第十一個年頭了。
雖說北征大軍主要由駐紮朔方、九原、雲中等地最精銳的步騎組成,不僅各方麵的條件早就成熟起來,之前還成功將赤扈人從漠南草原驅逐出去,但兵事無常,直到這一刻聽到徐憚率部在燕然山殲滅鎮南宗王兀魯烈殘部的消息,朱芝才徹底安下心來。
隻要對曆史略有了解,也都知道在燕然山、狼居胥山附近殲滅赤扈殘部的意義是何等的重要——這是漢唐極盛期之後,中原王朝再一次成功的將整個漠北地區納入帝國的疆域之內,燕然山、狼居胥山乃是曆朝曆代以來中原兵鋒北指的極限之地。
大豫十一年北征大軍第一次征討漠北,就成功完成這一目標,意味著帝國的兵鋒還有繼續北指的巨大潛力啊。
看著長街之上奔走相告的人群臉上洋溢振奮欣喜的神情,朱芝也滿心欣喜,在這一刻帝國的疆域可以說全麵超越漢唐全盛之時——在這次北征之前,河西行省也已經在天山南北建立山南、北廷都護府——將吐蕃高地納入帝國的版圖,是漢唐全盛之時都未曾完成的偉大成就。
不過,臨時增發的《襄陽時報》對燕然山一役的報道十分簡略,並沒有戰役的詳細記錄,朱芝這一刻心情激動,迫及想了解更多的消息,催促隨行人員快快往朱家在新京城的大宅趕去,心想既然襄陽時報都發了“號外”,在他父親與弟弟一定能看到更詳細的戰報。
車馬隊剛拐入朱雀大街,朱芝就看到弟弟朱桐在十數侍衛的簇擁下從另一側趕過來,他興奮的走下馬車,笑著喊道:
“我還以為你早早在宅子裏擺好美酒等著我們進京來呢,你這是從哪裏匆匆趕來?”
朱桐翻身下馬,高興的抓住兄長朱芝的臂膀打量了一番,見他兩鬢已有霜發,感慨道:“幾年沒見,你又比我蒼老許多啊——我今日原本想著出城迎接你跟巍兒,卻不想永嘉那裏突然有急訊傳回,中午時與諸公被陛下喊到宮裏商議事情,這時候想到你們應該到家了,才匆匆趕回來……”
朱芝沒想到進京剛聽到漠北大捷,又聽到永嘉國發生變故,驚問道:“永嘉發生什麼事情,驚動這麼大?”
朱桐被大理國扣押三年之久,直到徐心庵率部蕩平大理才得解救,回京後就一直出任鴻臚寺卿改製的外交大臣。
藩屬國事務也歸外交大臣分管。
朱桐與諸大臣進宮商議半天都沒有定論,朱芝知道永嘉國發生的變故絕對小不了。
“葛家按捺不住動手了!”朱桐臉上卻沒有多少憂色,隻是壓低聲音說道。
“啊……”朱芝也禁不住壓低聲音問道,“葛家動手動到哪一步,父親他知道這事嗎?”
紹隆帝退位之後前往永嘉定居,一直都有意壓製葛家對永嘉國的掌控。
三年前永嘉國尚書左右丞葛伯奕、高純年相繼病逝,在紹隆帝的百般阻繞之下,葛鈺沒能出任永嘉國相,而是由魏楚鈞與葉長濱接任尚書左右丞署理國政。紹隆帝之後還多次斥責葛鈺治軍無能,罷黜葛鈺的兵權,將郡國兵馬交由高峻堂、高明德等高氏嫡係將領執掌。
那時候很多人就意識到永嘉這座火山有朝一日注定會爆發,隻是朱芝沒想到他剛剛回京就聽到這樣的消息,而且幾乎跟燕然山大捷同時傳到襄陽。
他現在關切的是葛家動手動到哪一步,事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同時也想知道他父親朱沆知道這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他父親朱沆大豫四年從荊南卸任,雖說因為年紀的緣故進入谘政院,在朝中不再擔任具體的職事,但他父親朱沆擔任谘政大臣期間,還是不忘為營救被俘漠北的天宣帝及宗室子弟、以及鞏固趙氏宗室在樂浪、永嘉郡國的地位積極奔走,可以說是朝中舊帝派的代表人物。
紹隆帝之所以在永嘉國對葛氏如此強勢,也有他父親很大的功勞。
朱芝早年出任黎州司戶,就秘密奉從徐懷的命令組織商隊、船隊,參與對契丹殘部的商貨貿易。契丹殘部在邛崍山以西的布局公開之後,朱芝執掌黎州,徐懷又將那一部分商隊、船隊直接劃歸到朱家名下,並沒有粗暴收並到鑄鋒堂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