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從上衣口袋拔出一杆鋼筆:
“你簽了,我今後再不來煩你。”
誰知李雪蓮一把將王公道的鋼筆打掉:
“本來我今年不想告狀了,你們要這麼逼我,那我告訴你們,我改主意了,今年我還得去告狀。”
鄭重愣在那裏。王公道從地上撿起鋼筆,拍著手中的保證書說:
“看看,終於說實話了吧。”
三
縣長鄭重,受到市長馬文彬的當麵批評;批評他把政府和李雪蓮的矛盾激化了。鄭重在鄰縣當常務副縣長時,處理過農民圍攻縣政府的事,那次就把矛盾激化了;但那次激化是對的,這次激化卻是錯的。一個農村婦女,告狀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告狀了;不管這話的真假,能說出不告狀的話,二十年來從未有過,就屬於積極因素。就算是假話,假中,卻有改正告狀和偏激做法的願望。人家有這樣的願望,我們就該往積極的方麵引導;但從法院院長到縣長,皆是兜頭一瓢涼水,非說人家說的是假話。為了把假話變成真話,非讓人家簽保證書,非讓人家承擔法律責任。結果呢?把一件好事或好的願望,逼到了死角。出發點是什麼呢?就是不信任人家。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麼會信任你呢?狗急了還會跳牆呢。結果是適得其反,事與願違;這個婦女本來說今年不告狀了,最後生生改了口,又說今年要告狀。這下大家踏實了。但接著做工作,難度就更大了。當人家有好的願望的時候,做工作是往相同的方向努力;等人家把相同改成了不同,做工作就得從不同開始;而從不同往相同的道路上掰,單是這個掰的本身,工作量就大了。這個額外的工作量是誰附加的呢?不是這個農村婦女,而是我們去做工作的人。我們的工作方法,是有問題的。問題出在工作方法上,還隻是問題的表麵;而問題的實質,出在我們對人民的態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麼會信任你呢?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沒有把自己當成人民的公仆,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麵,在當官做老爺。比這些錯誤更大的錯誤是,處理這件事時,缺乏大局觀念。再過半個月,國家就要召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了。當一個農村婦女,和國家大事無形中聯係起來後,她就不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了;而我們做工作的方式,還是像對待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樣。二十年前,這個婦女,是闖過人民大會堂的;因為她,撤過一連串我們的前任;二十年前,我們的前任,就是這樣對待這個婦女的;我們從二十年前,還不應該汲取血的教訓嗎?比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觀念。今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不同於往年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今年是換屆年,會產生新一屆政府,全國全世界都很關注。二十年前,婦女闖的是小年;今年要闖,可就是大年了。萬一她闖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樣闖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響,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聞比二十年前發達了。有了互聯網,有了微博。說不定一夜之間,全世界都會知道這件事。我們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樣被撤職還是小事,由此把整個國家的臉,丟到全世界麵前,事情就大了……
馬文彬批評鄭重時,措辭雖然很激烈,但臉上一直微笑著。這是馬文彬講話的特點。馬文彬個頭不高,一米六左右。在主席台上講話,有時需要站在舞台一側的話筒前;別人講過,他走過去,他的頭夠著話筒都難;一般別人講過,輪到市長發言,工作人員要趕緊跑上去調矮話筒的高度。人矮,加上瘦,又戴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像個文弱的書生。與人說話,聲音也不大,沒說話先笑;說過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樣一件事,別人能說出一層道理,他能說出三層道理;如是好事還好,如是壞事,就把你批得體無完膚了。加上馬文彬平時說話聲音低,一到研究幹部的任用,聲音突然就高了;提誰,撤誰,旗幟鮮明;他想提拔誰,一般無人敢反對;想反對,你說一層理,他說三層理,你也說不過他;往往一錘定音。同理,他想撤掉哪個幹部,也往往一錘定音。所以從市裏到縣裏,各級幹部都懼他。馬文彬批評鄭重,也與批評其他人一樣,批評一段,微笑一下;一席話微笑下來,鄭重身上已出了好幾層冷汗。鄭重出冷汗不是懼馬文彬的批評,而是覺得馬文彬說得入情入理,立場、目光,都比鄭重高許多。什麼是差距?這就是差距。為什麼人家當市長,自己當縣長,原因沒有別的,就因為人家水平比你高。馬文彬批評完,鄭重心悅誠服地說:
“馬市長,您說得對,是我把問題想簡單了,是我把大事看小了,是我沒有大局觀念和政治觀念,是我沒有認清時代。我回去給您寫份檢查。”
馬文彬微笑著擺手:
“檢查就不必了,認識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