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敧似是沒有聽到他的驚訝之聲,顧自眯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語,即為溢辭。善使者不鬥巧,不勸成,此之謂也。以巧鬥力者,始於陽,終於陰;以禮飲酒者,始於敬,終於亂;以溢辭傳言者,始於諒,終於仇。是以善使者既不傳溢辭,亦不以溢辭傳言,否則必釀禍端,此所謂禍從口出。”
“晚生記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會兒,追問,“先生所言雖妙,卻是過於曠遠,難解眼前急務。敢問先生,眼下之事可有應對良方?”
“你且說說,眼前是何急務?”
“蘇子邀晚生前往館驛商討會同諸事,可晚生對合縱、會同一無所知,父王亦無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過,就在晚生出門之際,令尹使人送來密函一封,為晚生出謀劃策。晚生吃不準此人用意,不敢擅斷,特請先生指引!”公子如從袖中摸出昭陽密函,遞給酈敧。
“孟津?”酈敧看過密函,眉頭凝起,思忖一時,搖頭笑道,“昭陽此謀,非正術也!”
“非正術?”公子如一臉惘然,“這……能行嗎?”
“嗬嗬嗬,”酈敧遞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與列國使臣商討會同諸事時,公子少說多聽。至於昭陽所謀,公子照貓畫虎,隻管行去。”
不是正術,即為邪術。酈敧非但不反對,反要他照貓畫虎,公子如不解,盯住他征詢。酈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視。
公子如見他目光篤定,點頭允道:“先生既有此說,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酈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樹前,作勢欲爬上去。
公子如攔道:“先生且慢!”
“公子還有何事?”酈敧沒有睬他,顧自朝樹上爬。
“敢問先生,莊真人現在何處?”
酈敧爬到樹上,倚於樹杈,回首一笑:“宋國蒙邑。”
公子如深揖:“謝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輕鬆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剛進府邸,家臣報說縱親館驛已經來人催促數次。公子如細看滴漏,見已早過申時,也就顧不上洗漱,換好官服,驅車直奔館驛,遠遠望見趙國副使樓緩候在門外,說是蘇秦與諸位公子、公孫恭候多時了。
眾人聽到聲響,俱迎出來。
見過禮,蘇秦跨前一步,攜公子如之手越過兩進院子,走進一處清幽、雅致的廳堂。廳中不見一兵一卒,亦無仆從侍女,唯有花草果木點綴,整體布局祥和安泰,中間擺著七個茶幾,圍成一個大圓,每張幾後各鋪一塊絨毯。
一切皆是公子如所喜歡的。
蘇秦走進廳裏,指席位道:“諸位,今日是縱親會同,大家同主同次,隨便坐!”話音落處,自己跨前幾步,就近坐了。
眾人掃視圓席,俱是一怔。
列國會同,禮儀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時執牛耳一樣,與會者無不看重,稍有不慎,輕則邦交失和,重則兵戎相加。此番會談,蘇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國的共同主使,理當坐於主位。其他諸人皆為副使,當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遠近之分。蘇秦設此圓席,自行放棄主位,別開生麵不說,無疑也是對位次之爭的精妙化解。
此舉雖小,卻見了蘇秦的氣量與睿智。
六國副使恍過神來,盡皆歎服,各尋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蘇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對麵的樓緩身上,示意他主持儀式。列國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門,唯有趙國副使樓緩身為人臣,是理想不過的主持人選。再說,趙是合縱發起國,蘇秦要他主持,自也有報答趙侯之意。
樓緩講完套話,從旁拿過幾卷竹簡,是六國縱親綱要,每人傳發一冊,逐句宣讀。綱要內容無外乎五通、三同、協力製秦之類,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樓緩在此宣讀,無非是走個程序。
宣讀完畢,樓緩邀請蘇秦發言。
蘇秦也不推辭,不緊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勢、合縱緣起及其過程。幾個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傾聽蘇秦縱論天下,暢議國計民生,任他多麼不知政事,不諳民情,也聽得血脈僨張,大有感悟。
接下來才是正題,商討如何會同。
綱要等列國早已認可,無須爭議,諸人關注的焦點隻在會同的規格、盟辭、儀禮、時間、地點等具體事務上。燕國公子噲、韓國公子章、楚國公子如三人本性不爭,齊國田文年紀雖輕,城府卻深,趙國樓緩與蘇秦早有默契,隻有魏國的公子卬不計裏表,事無巨細,皆要過問一番。
沒費多少周折,大家就在會同規格、盟辭、儀禮、時日等方麵達成一致,隻在選址上起了爭執。公子噲提議於洛陽會同,請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譏諷。樓緩建言會同地點設於魏國的崤關澠池,正對函穀關,借此向秦展示六國縱親聲威,公子卬震幾叫好,熱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卻把目光轉向公子如。
自進門後,公子如一直正襟危坐,二目微閉,像是仍在深山老林裏坐定,而不是在開一個事關天下大局的列國特使級縱親籌備大會。
在鬼穀裏有過此等經驗的蘇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過來。
眾特使的目光跟著射來。
公子如顯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啟,因是首次在此等場合發言,聲音稍稍打戰,吐字卻是清晰:“楚國建議,會同地點設於孟津。”言訖,再次閉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國”,眾人無不感受到這兩個字的分量。
幾年前魏惠王號令天下於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盤上的公子如既是實質上的東道主,又是縱親六國中最大一國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顯然是在釋放一個信號,就是楚國有意讓魏再做東道主,再執牛耳。在座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務,不諳辭令,因而此言斷不是信口而出,而是得到授意。
大家麵麵相覷。即使總要質問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沒有即刻表態。
場上靜寂,滴漏清晰可聞。
齊國田文卻似看出玄機,半開玩笑地率先讚同:“嗬嗬嗬,孟津的確是會同佳址,連會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繕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