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聽得心煩,連連點頭敷衍。
厲昀也說不下去了,“行了,老師就說這麼多,我相信你心裏有個數。”她指了指桌上的作業本,“幫我把周記本抱回去。”
“謝謝厲老師。”楊靜抱著作業本,走出去幾步,又聽厲昀叫她。
楊靜轉身。
厲昀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擺了擺手,“沒事,你回教室吧。”
楊靜走到走廊,腳步一頓。她陡然明白過來,厲昀先前雲山霧罩打的那一通官腔是什麼意思。——厲昀看見了自己在三川路上。
楊啟程在酒吧又打了一周夜場,眼看錢賺得差不多了,打算收手,仍舊和往常一樣看白天的場子。陳家炳聽了他想法,未置可否,隻提出請他和缸子吃飯。
這頓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陳家炳三十六歲,在旦城西城區這一片頗混得開。為人精明狡獪,交遊甚廣,年紀雖然不大,大家卻都願意尊他一聲“炳哥。”
陳家炳喜好排場,吃飯的地點在他自己開的一家餐館。偌大的包廂,燈火通明,除了他自己,身旁還站著兩個貼身保鏢。
楊啟程倒是一點不怵,領著缸子恭敬喚了一聲“炳哥”,態度不卑不亢。等菜一端上來,一看,全是翅鮑參掌,楊啟程這才漸漸生出些懼意。
陳家炳先不說正事,隻勸他們吃飯喝酒。缸子自詡見慣了大場麵,此刻也舌頭打結,讓吃便吃,讓喝便喝,一句話不敢多說。
酒過三巡,陳家炳問起楊啟程的情況。
“哪裏人?”
“暮城人。”楊啟程答。
“以前去過一趟,是個好地方。”陳家炳吸了口煙,又問,“家裏幾口人?”
楊啟程頓了頓,“沒人了。”
陳家炳笑了笑,彈了彈煙灰,“那怎麼缺錢?”
“前幾年家裏人生病,借高利貸。”
“現在住扁擔巷?”
“是。”
陳家炳端起酒杯,“來,再走一個。”
缸子已喝得滿麵通紅,楊啟程也喝了不少,但腦袋裏繃著一根弦,讓他始終思維清晰。
陳家炳放下酒杯,又問:“以後有什麼打算。”
“掙點錢,娶個老婆,生個兒子。”
陳家炳笑了,手臂抬起來搭在一旁椅子的靠背上,“我看你遠不止這點本事。”
“炳哥抬舉了。”
陳家炳搖頭,“我看人沒錯過眼。”他微微眯起眼,抽了口煙,“我聽七福說了,老烏的人鬧了幾次事,都讓你給頂回去了。現在年輕人幾個不是縮頭烏龜,你倒有幾分血性。”
“過獎了炳哥,我就是爛命一條。”
“命爛不要緊,”陳家炳笑了笑,“得看命硬不硬。”
散場,缸子跟楊啟程往回走,走過一條馬路,背上熱汗被夜風一吹,胳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楊,這事兒你可得想清楚。”
楊啟程嘴裏叼著煙,“知道。”
缸子瞥了楊啟程一眼,“其實這話我早想跟你說了,說句不好聽的,咱倆現在就是炳哥養的一條狗,看門的。幹這個,不是長久之計。”
楊啟程沒說話。
“如果你真答應他,以後錢財肯定不愁,但炳哥幹的都是擦邊球,你也清楚,沾上了還想脫身?現在是條狗,出事兒了誰跟狗計較;可你要真心實意幫他做事,狗當得不舒坦,想站起來當個人……”
“你有什麼想法?”
缸子想了想,“弄一筆錢,咱倆白手起家,做點兒正經的。就憑你這腦袋瓜子,還怕掙不了錢……”缸子話鋒一轉,“不過,你先得好好想想,楊靜的事怎麼處理。收留一天兩天可以。可畢竟不是貓貓狗狗,給口飯吃,餓不死就行……”
楊啟程腳步一頓。道旁梧桐的樹影將他籠在陰影之中,讓他臉上表情一時看不分明。靜了許久,他說:“我再想想。”
家裏,楊靜正在看電視。見楊啟程進門,她立即從桌上起身,笑問:“程哥,吃飯了嗎?”
楊啟程沒答,將自己背上斜跨的包往桌上一放,坐下點了支煙,朝背包看了一眼,“給你的。”
楊靜愣了愣,走近幾步將背包打開。裏麵放著四疊紙幣。
“八千,你點一點。”
楊靜緊盯著包裏,半晌,咬了咬唇,“程哥……什麼意思?”
楊啟程看她一眼,“欠債還錢,什麼意思。你的錢你自己留著讀書用。”
楊靜聲音有點兒抖,“程哥,我不用你還。”
她傾其所有,隻想換一席容身之地。
楊啟程沉默片刻,“你去宿舍住,我去找你們班主任打招呼。”
——然而楊啟程仍舊將她往外推。
楊靜低下頭,緊咬著唇,一聲不吭。
一時都沒說話,隻有電視裏吵吵鬧鬧的聲音。一縷青煙自楊啟程指間繚繞而起,隔開了兩人。最後,楊啟程再次開口,難得十分有耐心,“我過的不是正常日子,住校對你更好。”
楊靜抬了抬眼,“我也沒過過正常日子。”
她聲音很輕,和煙頭上飄散的煙霧一樣。
沒等楊啟程再開口,楊靜問:“程哥,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好,讓你不滿意了?”
“沒有。”
楊靜喉嚨一梗,“我可以跟你分攤房租,不會花你一分錢。”
楊啟程看了看楊靜。她眼眶泛紅,眼睛裏濕漉漉的,削瘦的肩膀,人跟紙片兒一樣。這小姑娘,遠比他想象得更為早熟。他猛吸一口煙,“去住校有什麼事,一樣可以找我。”
楊靜盯著他,“真的?”
楊啟程點頭。
“如果……”楊靜試探道,“如果我不搬呢?”
不搬?不搬他也不至於真動手把她趕出去。楊啟程把手裏的煙往桌麵上一掐,聲音冷淡,“要鬧到這個份上,就沒多大意思了。”說罷,起身徑直往外走。
腳步聲朝著走廊盡頭去了。楊靜站在燈下,耷拉著肩膀。水泥地上,一道灰撲撲的影子。
楊靜以前總是挨打。
孫麗脾氣爆發毫無預兆,一個不順心,抄起手邊的東西就往她身上招呼。起初楊靜會哭號,會哀聲求饒;後來漸漸發現,求饒並沒有任何作用。以後不管孫麗打得多狠多重,她都一聲不吭,隻是拿一雙和孫麗如出一轍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盯著。孫麗不喜歡這樣的目光,是以打得更重,嘴裏連聲罵她是畜生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