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挺舉遇鬧米糧店 俊逸被擲風浪尖(2 / 3)

這條街從早到晚隻是買糧賣糧,並無多少樂趣,人們都把馬掌櫃看作活寶,早晚望見他,尤其是望見他醉醺醺地哼著曲兒一步三晃,就都興奮起來。情形往往是,馬掌櫃在前麵走,閑雜人等跟在後麵,一路跟到茂平穀行,然後觀他如何討錢,再觀阿祥如何守住那隻早已癟得所剩無幾的錢袋子。

然而這一天,出乎意料的是,阿祥剛巧從錢莊裏取回一百塊洋鈿,將個錢袋子裝得鼓鼓的,稍一走動,裏麵的銀元就叮當脆響,看得馬掌櫃的眼都直了。

馬掌櫃兩眼緊緊盯在那個膨大許多的錢袋子上,手揚一根黑乎乎的司的克(文明棍),腳步趔趄地追在阿祥後麵。阿祥左躲右閃,再次玩起躲貓貓。

一大群人在看熱鬧,正起哄中,挺舉從外麵飛跑回來。

阿祥一眼看到,大叫一聲“阿哥”,將錢袋子直拋過去。錢袋子“嗖”的一聲從馬掌櫃頭頂飛過,落到挺舉懷裏。馬掌櫃的眼珠子隨著錢袋子翻轉,身子也跟著扭過來,掂起司的克欺上。

出乎阿祥意料的是,挺舉非但沒有跑開,反而迎他走來。

馬掌櫃倒是怔了,頓住步子,把司的克拄在地上,穩住身子,朝挺舉喝道:“小子,我是此地掌櫃,你算啥人?快把錢袋子扔過來,否則,看我打死你!”

見挺舉沒有睬他,馬掌櫃二話不說,搶上就是一棍子。挺舉閃過,馬掌櫃一下子掄空,失去重心,不由得打個趔趄,歪倒在挺舉腳下。挺舉彎腰扶他,不想被馬掌櫃又一棍子打在小腿的幹骨上,疼得他哎喲一聲,扔下錢袋,兩手抱腿,蹲在地上齜牙咧嘴。

馬掌櫃撲上去,還沒摸到錢袋,又被阿祥搶先,拿起來就跑。

眾人看得緊張,大聲喝彩。

馬掌櫃拄杖站起,追在後麵撲打。阿祥腿腳靈敏,馬掌櫃連追數圈,司的克不知掄空幾次,氣得臉色漲紫,累得氣喘籲籲。

挺舉咬牙站起,待阿祥跑過他身邊,馬掌櫃追過來時,出手握牢他的棍子。

馬掌櫃動彈不得,氣呼呼道:“姓伍的,快撒手,看我打死這個小癟三!”

挺舉隻不鬆開。

馬掌櫃正要發作,俊逸三人從外麵走進。

“阿舅!”碧瑤擠過人群,飛跑進來,抓住馬掌櫃的另一隻胳膊。

“瑤兒,”馬掌櫃驚訝道,“你哪能過來哩?”

“看看看,”碧瑤晃著他的胳膊,“你又喝多了!”

“不多,不多,”馬掌櫃搖著腦袋,“瑤兒,你鬆手,阿舅再喝三大碗給你看!”

馬掌櫃掙脫碧瑤,但另一隻手的文明棍仍被挺舉牢牢握著。馬掌櫃連抽幾下,均未抽出,又用力抽時,不料挺舉鬆開了,馬掌櫃失去重心,屁股蹾個結實,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馬掌櫃翻身爬起,惱羞成怒,指挺舉罵道:“你……你小子算什麼東西,竟敢在老子的店裏撒野?看我揍死你!”

馬掌櫃掄起棍子,正要打下去,看到齊伯、俊逸已到眼前,遂把臉轉到一側,不再作聲。

齊伯黑著臉,轉對看熱鬧的人揚揚手道:“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

眾人散去。

齊伯掏出三塊銀元,塞進馬掌櫃手裏。

馬掌櫃掂幾掂,斜睨俊逸一眼,拄起棍子,跌跌撞撞地走了。

“賢侄,”俊逸走到挺舉跟前,按在他肩上,“魯叔讓你受委屈了。”

挺舉苦笑一聲:“沒什麼,已經習慣了。”

“賢侄,”俊逸這也覺得安排他到此地有點過分了,誠摯說道,“你轉到別的店裏去吧。南京路上有個絲綢店,生意不錯,位置也好。”

“謝魯叔了,”挺舉卻似摽上了,淡淡一笑,“既來之,則安之。再說,穀行裏眼下缺人,我走不開哩。”

“好吧,”俊逸輕歎一聲,“既然你堅持,魯叔隻好再委屈你些辰光。”略頓一下,“其實,她阿舅也是好人,原本正幹來著。後來家裏一連出了幾樁事體,他想不通,對魯叔起下誤解,魯叔無論如何勸解,也勸不進他的心。唉,魯叔拿他沒辦法哩。”

挺舉什麼也沒說,再出一笑。他的笑中既沒有抱怨,也沒有奉迎,安定而淡然。

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讓俊逸不快,甚至在心頭隱隱掠過一股寒意。他拉著碧瑤的手隨齊伯到店裏各處巡察一遍,不由得褒揚幾句,臨出門時對挺舉道:“這個店,魯叔也就托付賢侄了。能撐你就撐起來,撐不動,魯叔不怪你。”

“謝魯叔信任,我一定盡力。”挺舉禮節性地拱手謝過,臉上保持同樣的笑,將他們送至店外。

挺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交二更,仍未入眠。

他的腦子裏很亂。誠然,命運既已將他扔進上海灘,扔進魯家,扔進這個最為不堪的破穀行,他就必須接受這個穀行,並從此處起步。

要想從此處起步,他就必須麵對馬掌櫃這個障礙。

挺舉盤腿坐起,冷靜地思索起馬掌櫃來。馬掌櫃是個細致的人,幾乎保留了自他到上海學徒以來的所有賬冊。從那些賬冊來看,馬掌櫃斷非等閑之輩,尤其是他早年經營的那些賬冊,簡直就是……

馬掌櫃是從何時變化的?又是為何變化了?他對魯叔為何持這般態度?是偏見、嫉妒,還是仇恨?

挺舉的耳邊漸漸響起俊逸的聲音:“原本正幹來著。後來家裏一連出了幾樁事體,他想不通,對魯叔起下誤解,魯叔無論如何勸解,也勸不進他的心……”

家裏出了什麼事體?馬掌櫃為什麼想不通?魯叔為什麼勸不進他的心?

挺舉正自胡思亂想,外麵一陣腳步聲響,順安回來了。

順安打開房門,似是不想驚動挺舉,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在床上躺下。

躺一小會兒,順安朝挺舉床頭一望,見他竟然盤腿坐著,忽身坐起,驚乍道:“阿哥,你沒睡呀?”

挺舉“嗯”出一聲。

“阿哥,你……是不是在等我?”順安嚓一聲劃亮火柴,點燃油燈。

挺舉沒有理睬,仍舊盤腿坐著。

“阿哥,原以為你睡死了,沒想到你還沒睡。”順安興奮起來,伸個懶腰,活動幾下胳膊,“累死我了!沒想到抄寫竟然是介苦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