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說,”挺舉語氣極是肯定,“秀才隻需做到四字,可免煩惱。”
“哪四個字?”
“我心歸一。”
“一在何處?”
“萬眾有私,眾私則公,公心唯大,大為平,平為一。”
“你是講,”俊逸沉思有頃,“秀才不可偏私,隻憑公心寫出對外商約?”
“正是。”挺舉點頭。
“阿哥,”順安反駁道,“是王家、李家讓他寫,不是強村、張家或別的家讓他寫,你得弄清爽這個。”
“嗯,”俊逸看向挺舉,“挺舉,曉迪所言,不無道理呀。”
“魯叔,”挺舉應道,“是村對村締結商約,商約代表弱村,不是代表王家或李家,因而也就不存在王、李之爭。自古迄今,締約結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俊逸長吸一口氣,緩緩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屋去。
“阿哥呀,”順安聽見魯俊逸走遠,湊近挺舉,低聲責怪道,“你真就是個書呆子,信口瞎講哩!看出來沒,魯叔出這道題是有特別用意的!”
“哦?”挺舉看向他,“講講看,是何用意?”
“用意是明擺著的,”順安聲音更低,“就是探探我們的忠心。身為人臣,胳膊肘兒不能朝外拐,是不?吃啥人飯,為啥人出力,是不?要照阿哥所言,天下人都去為公,那我問你,啥人為東家出力?”
挺舉笑笑,埋頭於他的賬冊。
院子裏,月光如注。
對於眼前的特大難題,苦思無解的魯俊逸竟以考問的方式同時得到兩個方案。然而,二者孰優孰劣,甚至可行與否,俊逸都需要進一步考量。
深秋的夜很是涼爽。俊逸不想再回書房,就在院子裏來回踱步。俊逸耳邊首先蕩起順安的聲音:“寫就兩份商約,一份偏向王家,交給王姓族長,一份偏向李家,交給李姓族長。”
思考片刻,俊逸心道:“曉迪所言,雖說可行,卻非良策。紙包不住火。兩家既然都把這事體交付予我,想瞞也是瞞不住的。萬一他們曉得真相,我就會落下表裏不一的名聲,反而裏外不好做人,場麵上難混。”
否決掉順安的思路,俊逸開始琢磨挺舉的:“我心歸一……萬眾歸公,公心唯大,大為平,平為一……自古迄今,締約結盟,言大不言小,言全不言偏,言公不言私。”
“挺舉之言,”俊逸忖道,“果是大氣。言公不言私之斷,更是發人深思。丁大人有私,老爺子有私,彭偉倫有私,我也有私。推而廣之,上海灘各幫各行,各店各鋪,無不有私。眾私相加之和,其實就是公。商務公約和商會章程要想讓所有的人滿意,就隻能滿足所有人的私。要想滿足所有人的私,就隻剩下一條路可走,就是秉公。”
想到此處,俊逸感到一陣鬆快。正欲回房,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影走過來。
是巡夜的齊伯。
“老爺,”齊伯不無關切,“夜深了,你這還不睡呀?”
“睡睡睡,這就去睡。”
“老爺,那道坎……”齊伯欲言又止。
“過去了,”俊逸的神態極是輕鬆,擺個手勢,“嗬嗬嗬,得來全不費工夫嗬!”
齊伯陪同俊逸走向他的臥房。就在跨進房門時,俊逸猛地想起什麼,對齊伯道:“對了,齊伯,明朝你去錢莊,叫老潘開張五百塊的莊票,交給挺舉。”
“五百?”齊伯略略一怔,“挺舉這才剛去呢!”
“就五百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嗬!”
茂平穀行裏裏外外,煥然一新。挺舉與阿祥一前一後,將店前店後,包括各個角落,仔細巡視一遍,臉上各自掛著笑。
“阿哥,”阿祥樂得合不攏口,“真沒想到,我們這個破穀行能有這般看相!”
“嗬嗬嗬,”挺舉拿袖子抹一把臉上的汗,躊躇滿誌,“我們不但要讓它有看相,還要讓它成為上海灘上最大的穀行!”
“啊?”阿祥睜大眼睛。
“你信不過阿哥?”
“不……不是。我是講,我們能超過仁穀堂?”
“什麼仁穀堂?”挺舉盯過來。
“就是上海灘的穀行老大呀!”阿祥朝左一指,“就在那邊,十字路口,這條街上最好的位置。”
“阿弟,”挺舉雙手落在阿祥肩上,重重一按,“隻要你我用心,沒有什麼超不過的。”
“阿哥呀,”阿祥連連搖頭,“不是阿弟信不過你,是……是我們不能空口說大話。你看這店裏,空空蕩蕩,要米沒米,要錢沒錢,隻有我們三個活人,當家的還是敗家子,隻靠你和我,拿什麼超人家哩?”
“就拿這個。”挺舉捏緊拳頭,有力地舉起,“阿弟,會砌石頭不?”
“差點就當泥瓦匠了。”
“太好了。”挺舉指著河浜上破爛的埠頭,“今朝我倆幹個猛活,你當師傅,我當小工,我倆把這小埠頭修好。”
“修它做啥?”阿祥鼻子一擰。
“進大米呀。穀倉整清爽了,沒有埠頭,大米哪能入倉哩?”
“阿哥呀,”阿祥苦笑一聲,“你有所不知,自打我來到這穀行,那個大穀倉就是擺設。馬掌櫃每次進米,連馬車都沒裝滿過。不瞞你講,這個埠頭好幾年都沒派過用場了。”
“所以得修呀。”挺舉拍拍他的肩,笑道,“你那寶貝箱子裏還有幾鈿?”
“三塊銀元,外加幾十個銅子兒。”
“都拿出來,你琢磨一下,缺啥買啥。”
申老爺子的老宅院裏,那兩隻並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被碼在中堂一角的靠牆處,旁邊的木榻上正襟危坐的是申老爺子和阿彌公。
“老阿公,”葛荔打扮一新,颯爽英姿地從內室走出,“你看看,這身打扮如何?”
申老爺子眯起眼睛,瞄她一眼,微微搖頭:“好像還差個什麼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