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期一直無話可說。在這樣一個，不，一群虔誠的教徒麵前，他還能說什麼呢？他覺得自己是在為天下而戰，而這些人同樣的覺得自己是在為天下而祈禱。他不禁想起當時在悉萬斤城的皚皚白雪中，義勝法王喘著氣，握著他的手留下的最後一番話。
“袁君，你我雖相交日短，但無礙我二人情意深厚。你既然答應接下我教法王之任，我就在此地先行謝你了。我是走不到大秦了，更回不到長安了，你接任之後，怕教中有元老不服你行事，那也是無可奈何。袁君，心係天下的，說起很多，做起來卻極少。不少士人，口口聲聲說是為百姓請命，為黎民安生，但一時讓他們取些錢財贈與不相識之人，都不會舍他一錢，更遑論以自身性命施與為天下！”
他已經抱定了此心，但他還有更加宏偉的理想。既然漢朝崇儒，六朝崇法，李唐崇道，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建起一個信景尊的天下！佛道儒三家雖說都自有一理，但總不能合一而存。自己縱是出身儒家，少入道門，但比起景尊之教義，這些都未免太輕易了。景尊為了世人，寧可被人錯殺，也要拯救那些殺他，要殺他的莽夫俗子。他第一次看到義勝法王給他的經上這麼說時，不由呆住了。
可是眼前這些景教的掌教人物，卻一個個畏手畏腳，首尾兩端。他有點明白為什麼義勝一定要去大秦了。“我會把原經找來的！”以一本經書來定諸事準則，真是愚蠢之極。可是，如果每個人都這麼說，這本經書難道還是無用的嗎？
他突然感到這些人就像一張網一樣，把他的手腳給纏住了。漢人，胡人，景尊，李家，朝廷，天下，征戰，太平，像是一個個鐵楛從他們嘴中吐出，雖然毫無意義，卻讓人沉重的透不過氣。
景通尚在和邊上的誰一直說話，可是他覺得的自己需要靜一靜，就算在北風呼嘯的屋外都好。他敷衍著說了幾句，走出了敬拜堂。
夜晚的天黑的好像被塗了一層墨，連一絲星光也無。風越來越大，越來越緊。他感到上天好像也是憤怒著在長安城上咆哮，將尚存的樹葉吹飛，將顫抖的瓦楞吹哭，將所有懸在空中的東西吹著亂作一團，不停嘶叫。
他自己的心中也是一樣的憤怒，還夾雜著絲絲悲傷，但是卻沒法像造化一樣可以向世人展示。他隻能靜靜的站在院中，任憑北風吹過他裸露的每一寸肌膚，感受著徹骨的寒意。
他突然想到了柳浥雨。他在一刹那有點羨慕柳浥雨，羨慕他可以不顧一切的發泄自己的憤怒，仇恨，悲傷，痛苦，因為他有殺師仇人，又那麼好些人可以去盡情的廝殺，盡情的釋放。
自己呢？甚至都說不出又一個可以報仇之人。武元衡？那不是他心血來潮的一次決斷，而是他和空空道人深謀遠慮的結果，那冷血的一劍，早在去年就已經注定。呂元膺？那更不是，隻是為了拿下洛陽必須要死的一個人，雖然沒有成功。
他做的每一件事，走出的每一小步，都是精心籌劃的結果。就算是在洛陽的上陽門，遮住李若荷頭頂雨水的一把傘，都不是偶遇。空空道人說過，欲成大事，就不能有感情。可是，今晚自己的憤怒和悲傷，卻這麼也控製不了。
他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混進了一些不是風聲的聲音，卻也和風聲一樣，吹得他嗡嗡作響。他感到自己臉上突然極小的一絲涼意。
他又想起了李若荷。此刻，李若荷會不會月站在她家中的亭子裏，感受這仿佛要把這世界吹散的北風？李若荷也和他一樣，沒法表達自己的感情。
因為她是永寧縣主，哪怕她曾經喜歡柳浥雨喜歡的如癡如醉，不是當著柳浥雨麵如寒霜，不加辭色，就是遠望著柳浥雨麵紅耳赤，不發一言。
這個宗室嬌女，縱然是曆盡千劫，也不肯在人前吐露一絲一毫。她這次回到家中，郢王不知道又要如何罰她了，至少總有個幾個月不會讓她出門了吧？他又想道，可奇怪的是，李若荷和自己卻言談晏晏，略無羞色。世間之事可真是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