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2 / 2)

完全沒有想到,在反複確認我對鮑天嘯何以如此作為一無所知的情況之後,他們突然告訴我,鮑天嘯那種做法完全合乎邏輯。說話的那位在這裏稍作停頓,詭秘地笑笑。他說,鮑天嘯是軍統地下抗日武裝行動人員。

那天中午在川菜館,我相信了他們,也認為他們要我對故事情節作些細微改動的要求合情合理。他們說,在設計行動的討論過程中,有一位女同誌誤解了鮑天嘯,把謹慎當成膽怯,責備他是懦夫,可能還打了他一個耳光(這個情況他們也是剛剛才知道),無論如何,這些事情以後就不要再提了。因為麵對艱險,就算是鮑天嘯一時畏懼,那也是人之常情。英雄不拘小節。另外一個人又補充道:知其不可為,而最終為之,那更是大英雄。

那天下午我回到特工總部,又覺得那其中有很多細節,用“鮑天嘯是軍統人員”那麼簡單的一句話不能解釋清楚。我讓丁魯帶幾個人跑了一趟甜蜜公寓,把老錢秘密拉進76號。在高洋房底層樓梯背後那個小監室裏,嚇得快要尿褲子的老錢回答了我的一些問題。他的說法再一次讓我疑竇叢生。他說,打耳光那事情,純屬子虛烏有。是鮑天嘯自己編的。有一天下午(他說的大概是鯛魚宴前的傍晚),蔣存仁拉著他一起跑到鮑天嘯房間,要鮑天嘯說清楚欠的債到底怎麼辦。鮑天嘯指天畫地答應他們,他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不過有一件事要大家再幫一下忙。他講了一個活靈活現的故事,關鍵是,他要大家把這個故事傳出去,不管用什麼辦法,最好是讓三樓的人聽到。

“什麼故事?”

“就是那個女人。捉奸,打耳光。”

“他想讓你把這件事傳到誰耳朵裏?”

“可能——主要就是馬先生你。”

這是鮑天嘯在預先埋下伏筆麼?轉彎抹角讓我相信確實有那麼一個神秘女人。提供一個旁證,一條側麵線索。在他猜想中,我一定會轉手就把情報告訴林少佐。那樣他說的話就得到證實。他總是想把日本人引向那個女人。他設想了一個故事,也想好了如何把聽眾慢慢帶進故事。但他遇到了挑剔的聽眾,充滿敵意、隻想把他逼入絕境的聽眾。

謎團剛剛被風吹散,又合攏到了一起。鮑天嘯究竟在甜蜜公寓爆炸事件中擔當了一個怎樣的角色?他的壯舉到底是一次還是兩次?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難道他真的隻是在後來、當我遞給他熱水瓶時才想到還有另一顆炸彈?真的有那個女人麼?可他為什麼要編造那些故事呢?

隻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確定,不管有沒有她,她是一個真正的活人也好,她是完全向壁虛造的小說中人也罷,哪怕她僅僅誕生於鮑天嘯一念之間,一旦從他嘴裏脫口而出,她就真正存在過。因為他為她著迷,為她感動,甚至為她殺了人。

對於我,鮑天嘯有救命之恩。他甚至救了我兩次。戰後在審判漢奸的法庭上,不知軍統哪個部門,向法官提供了一份證明文件,說在鮑天嘯用炸彈刺殺日寇軍官的行動當中,我本人實際上起了一定協助作用。而且在此壯舉感召下,我加入了軍統地下鬥爭。我因此被免於追訴叛國投敵之罪。

又過了許多年,我這時已來到台北。在調查局退休幹部聯誼會上,有人拿來一本《傳記》。那是本讓老家夥們寫些半真不假的往事,滿足一下虛榮心的雜誌。他們拿給我看,是因為那一期刊登了鮑天嘯的故事。據那上麵說,在那兩次爆炸行動中,鮑天嘯並不是孤身作戰。實際上,有很多人在背後支持他,配合他,幫他作準備。那些人後來都授了勳,升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