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2 / 2)

“她總是在最後一分鍾突然變得莊重,讓人動彈不得。如果那天我看起來不太起勁,興致消沉,她倒特別親昵,靠近我。”

“後來呢?”

“終於有一天。‘我’變成‘我們’。我們知道你有勇氣,但刺殺巨奸大憝,總要誌在必得。我們要試試你。看你有沒有膽量,看你有沒有殺氣。”

他停頓片刻,看著煙灰掉落到地板上,喉嚨不斷咽動著,好像回到那天傍晚,仍在拚命壓製內心的恐懼,召喚那遙不可及的勇氣。

“她沒有送我下樓。天熱,整整一下午,她的薄褂和碎花底綢褲讓我給團皺得不成樣子。扣子掉了一隻,褲腳縫又扯破,不像平時,她沒有生氣。我感覺異樣。弄口停一輛汽車,沒人招呼,事先說好,看清牌照就上車。”

“牌照號你記得麼?”

“2666。沒什麼用,我後來到工部局查過,這個牌照從來就沒發過。

把我拉到戈登路古琴軒,下車上樓入席。”

“是家川菜館子吧?”

“這幾年上海作興吃川菜,中央在重慶,吃川菜,等於和中央同甘共苦。川辣上火,要去殺人了,吃川菜比較合適。一想到馬上要去殺人,心就往下沉。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平生少有。滿腹心思,隻吃了一碗燉牛鞭。烏漆托盤上一方一圓兩件。砂鍋有水槽密封,揭蓋分食,燉得如膠似凍。”

“不是說要去殺人?”我又一次提醒他。他有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幽默,把殺人、豔遇和古怪食物攪在一起,沒頭沒腦。

“說還早。圍坐無話,都是悶頭吃喝。吃到九點鍾,有人突然起身。大家出門上車。又把我拉到開納路新新舞廳,他們是熟客,認得舞女。幾圈下來就到十一點鍾,捕房規定十二點鍾娛樂場所關門。又起身坐車向西去憶定盤路,尋到一家俱樂部。門口有兩個大漢,不像單單跳舞的地方。滬西歹土三不管,多有這類花樣。進門剛坐下,正好十二點。客人紛紛落座,夜裏到這鍾點,照例有表演。舞女穿著裙子,排成一行,手挽手踢腿,越踢越高。又來幾個跳肚皮舞。等這個結束,燈光齊暗。慢慢又有點亮光,不知什麼時候,舞池中站了個外國女人,一條裙子密密裹到腳踝。等音樂聲響,才發現那裙子就是十幾根綠綢。她跟著音樂轉圈,綢帶就一根根掉下去。全場隻有一盞燈,她在光圈中轉。這時候有人塞一支槍到我手上,低聲對著我耳朵說:‘右手三號桌,兩個男人,先打胖子。快,她要轉五分鍾。’暗地裏看見說話的人朝舞池中揚揚下巴。”

“你開槍了麼?”

他搖搖頭:“五分鍾長過半輩子。等到燈光刷一下再亮,表演結束,客人又開始跳舞。我轉頭看看,桌上那幫人不曉得什麼時候跑得一個不剩。”

“後來呢?”

“後來再也找不到她。平地消失。靜安別墅那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家具上全是灰,像幾十年沒人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