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3)

吃完早飯,馬老先生慢慢的上了樓,把煙袋插在嘴裏,也沒心去點著。瑪力給了母親一個冰涼的吻,扣上帽子去上工。馬威穿上大氅,要上鋪子去。

“馬威,”溫都太太把馬威叫住:“這兒來!”

馬威隨著她下了樓,到廚房去。溫都太太眼睛裏含著兩顆幹巴巴的淚珠,低聲兒說:“馬威,你們得搬家!”

“為什麼?溫都太太!”馬威勉強笑著問。

溫都太太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馬威,我不能告訴你!沒原因,你們預備找房得了!對不起,對不起的很!”“我們有什麼錯過?”馬威問。

“沒有,一點沒有!就是因為你們沒有錯過,我叫你們搬家!”溫都太太似是而非的一笑。

“父親——”

“不用再問,你父親,你父親,他,一點錯處沒有!你也是好孩子!我愛你們——可是咱們不能再住下,住下;好吧,馬威,你去告訴你父親,我不能和他去說!”

她的兩顆幹巴巴的淚珠,順著鼻子兩旁滾下去,滴得很快。

“好吧,溫都太太,我去告訴他。”馬威說著就往外走。她點了點頭,用小手絹輕輕的揉著眼睛。

“父親,溫都太太叫咱們搬家!”馬威冷不防的進來說,故意的試一試他父親態度。

“啊!”馬老先生看了馬威一眼。

“咱們就張羅著找房吧?”馬威問。

“你等等!你等等!聽我的信!”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煙裝,指著馬威說。

“好啦,父親,我上鋪子啦,晚上見!”馬威說完,輕快的跑下去。

馬老先生想了半點多鍾,什麼主意也沒想出來。下樓跟她去當麵說,不敢。一聲兒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師來跟她說,又恐怕他不管這些閑事;外國鬼子全不喜歡管別人的事。

“要不怎麼說,自由結婚沒好處呢!”他自己念道:“這要是中間有個媒人,豈不是很容易辦嗎:叫大媒來回跑兩趟說說弄弄,行了!你看,現在夠多難辦,找誰也不好;咱自己是沒法去說!”

老馬先生又想了半點多鍾,還是沒主意;試著想溫都太太的心意:

“她為什麼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點也想不透!嫌我窮?咱有鋪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國人?中國人是頂文明的人啦,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來,咱是多麼文雅!沒髒沒玷兒,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胡子立起來,頗有生氣的趨勢:“咱犯得上要她不呢?這倒是個問題!

小洋娘們,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誰屑於跟她搗亂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爺不在乎!”老馬先生生氣的趨勢越來越猛,嘴唇帶著小胡子一齊的顫。忽然站起來,叼著煙袋就往樓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裏說:“給他個一醉方休!誰也管不了!太爺!”他輕輕拍了胸膛一下,然後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溫都太太聽見他下來,故意的上來看他一眼。馬老先生斜著眼飄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開門出去了。出了門,回頭向門環說:“太爺。”

溫都太太一個人在廚房裏哭起來了。

…………

馬威在小櫃房兒坐著,看著春季減價的報單子,明信片,目錄,全在桌兒上堆著,沒心去動。

事情看著是簡單,當你一細想的時候,就不那麼簡單了。馬威心中那點事,可以用手指頭數過來的;隻是數完了,他還是照樣的糊塗,沒法辦!搬家,跟父親痛痛快快的說一回,或者甚至鬧一回;鬧完了,重打鼓,另開張,幹!這很容易,想著很容易;辦辦看?完了!

到底應搬家不?到底應和父親鬧一回不?最後,到底應把她完全忘掉?說著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樣的難處,同樣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為大人物,隻是在他那點決斷。馬威有思想,有主見,隻是沒有決斷。

他坐在那裏,隻是坐著。思想和倫敦的苦霧一樣黑暗,靈魂象在個小盒子裏扣著,一點亮兒看不見,漸漸要沈悶死了。心中的那點愛,隨著瑪力一股,隨著父親一股,隨著李子榮一股,零落的分散盡了;隻剩下個肉身子坐在那裏。活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