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象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麵坐著的老頭兒直瞪你嗎!
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準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著人家那麼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著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兒;喝!規矩多啦!
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麼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裏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著脖兒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
旁邊站著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著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著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麼辦?在那裏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麼,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著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曆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家裏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
於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英國來了。我準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準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麼。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裏,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裏,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發。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著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著外國人決不幹!說到那兒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我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
“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麼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麼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
看著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後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麼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
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著夠吃麵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夥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裏,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麼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